世界文学史上有四大吝啬鬼,于是乎中国也产生了自己的四大吝啬鬼。其中一个就是鼎鼎大名的严监生,因为书中有一个让人实在难以忘记的场景描写:
自此,严监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再不回头。诸亲六眷都来问候。五个侄子穿梭的过来陪郎中弄药。到中秋已后,医生都不下药了。把管庄的家人都从乡里叫了上来。病重得一连三天不能说话。晚间挤了一屋的人,桌上点着一盏灯。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不倒一声的,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大侄子上前来问道:“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那里,不曾吩咐明白?”他把两眼睁的溜圆,把头又狠狠摇了几摇,越发指得紧了。奶妈抱着哥子插口道:“老爷想是因两位舅爷不在跟前,故此记念。”他听了这话,把眼闭着摇头。那手只是指着不动。赵氏慌忙揩揩眼泪,走近上前道:“爷,别人都说的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忙走去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
就因为这一个场景,于是严监生就成了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大名鼎鼎的吝啬鬼。当我们没有读过《儒林外史》,只是看这一节描写,严监生的确可以称之为吝啬鬼,接受世人的唾骂。然而,当我们阅读原著,从严监生出现到严监生去世,都会产生这么一个疑惑?严监生真的是一个吝啬鬼吗?文学史上给出的这个结论真的正确吗?中国有句话,尽信书不如无书。贾宝玉也说的好除四书以外杜撰的太多了。古人学富五车,造假出来也是有理有据。但是到了民国之后,一下子涌出了好多学者,大概给枪炮打破了大门以后,觉得西方的都是可以依据的。于是乎,我们有了各种各样的观点,你们有,我们也要有。你有世界四大吝啬鬼,我有中国四大吝啬鬼。更严重,你这样研究,我也要这样研究,全然忘记了自己是谁,优势在哪里。我时常怀疑,最初提出这种关掉的人是不是弄错了严监生与严贡生。根据文学史上对吝啬鬼的道德批判,严贡生比严监生更能堪此大任。严监生出场之前,发生了两件事,这两件事恰好都和他的哥哥严贡生有关。这第一件是严贡生和他的邻居因为一头猪引发的官司:
正要退堂,见两个人进来喊冤,知县叫带上来问。一个叫做王小二,是贡生严大位的紧邻。去年三月内,严贡生家一口才过下来的小猪,走到他家去,他慌送回严家。严家说:“猪到人家,再寻回来,最不利市,押着出了八钱银子,把小猪就卖与他。”这一口猪在王家已养到一百多斤,不想错走到严家去,严家把猪关了。小二的哥子王大走到严家讨猪。严贡生说,猪本来是他的:“你要讨猪,照时值估价,拿几两银子来,领了猪去。”王大是个穷人,那有银子,就同严家争吵了几句;被严贡生几个儿子,拿拴门的闩,赶面的杖,打了一个臭死,腿都打折了,睡在家里。所以小二来喊冤。
似乎一件事情还不足以说明严贡生的卑鄙无耻,于是另一个原告紧接着也说出了自己的委屈:
小人叫做黄梦统,在乡下住。因去年九月上县来交钱粮,一时短少,央中向严乡绅借二十两银子,每月三分钱,写立借约,送在严府,小的却不曾拿他的银子。走上街来,遇着个乡里的亲眷,他说有几两银子借与小的,交个几分数,再下乡去设法;劝小的不要借严家的银子。小的交完钱粮,就同亲戚回家去了。至今已是大半年,想起这事来,问严府取回借约,严乡绅问小的要这几个月的利钱。小的说:‘并不曾借本,何得有利?’严乡绅说小的当时拿回借约,好让他把银子借与别人生利;因不曾取约,他将二十两银子也不能动,误了大半年的利钱,该是小的出。小的自知不是,向中人说,情愿买个蹄酒上门取约。严乡绅执意不肯,把小的驴和米同稍袋都叫人短了家去,还不发出纸来。这样含冤负屈的事,求太老爷做主!
这两件冤案出来以后,我们的严贡生是什么反应呢?书上书:
早有人把这话报知严贡生,严贡生慌了,自心里想:“这两件事都是实的,倘若审断起来,体面上须不好看。‘三十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卷卷行李,一溜烟走急到省城去了。
处理案件的官差来到了这里,哪里还寻得到严贡生的影子,只好去了他同胞弟弟家里,也就是我们的严监生家里,这个时候严监生是什么反应呢?
严致和见差人来说了此事,他是个胆小有钱的人,见哥子又不在家,不敢轻慢,随即留差人吃了酒饭,拿两千钱打发去了。忙着小厮去请两位舅爷来商议。
通过与两个舅爷的商量,我们知道,为官的也是拣有头发的抓,必须使了银子处理了才好。这个时候严监生说:
严致和道:“老舅怕不说的是;只是我家嫂也是个糊涂人,几个舍侄,就像生狼一般,一总也不听教训。他怎肯把这猪和借约拿出来?”王德道:“妹丈,这话也说不得了。假如你令嫂、令侄拗着,你认晦气,再拿出几两银子,折个猪价,给了王姓的;黄家的借约,我们中间人立个纸笔与他,说寻出作废纸无用。这事才得落台,才得个耳根清净。
事情了结之后,严监生整治酒席,谢了俩舅爷。我们很难看出严监生是个吝啬的人。而后来,严贡生知道自己的弟弟怎么处理之后,反而认为弟弟有失体统,有权势的人家就应该把那两个告状的小民腿打折了。两张对比,严监生可谓是宽厚善良了。再加上他也认可妻子救助穷亲戚,可见他对这些人也是同情的。更值得注意的是,再请舅爷的时候,这个严监生的妻子王氏,王氏的出场就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进到房内,抬头看见他妹子王氏,面黄肌瘦,怯生生的,路也走不全,还在那里自己装瓜子,剥栗子,办围碟。见他哥哥进来,丢了过来拜见。奶妈抱着妾出的小儿子,年方三岁,戴着银项圈,穿着红衣服,来叫舅舅。
王氏的衣着以及外面描写,难免让人觉得王氏生活艰苦,会让人想起葛朗台的妻子。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子的:
自此以后,王氏的病,渐渐的重将起来。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并不见效。
原来王氏一直生病着,从生病的时候严监生对待妻子,可以看出并非舍不得之人。四五个医生诊断,用的也是常人很难负担的珍贵药材,我们能说严监生是个吝啬之人吗?恐怕还不好说。在感谢两位舅爷的酒席上,几个人说起了严贡生和严监生家不同的生活状况:
不瞒二位老舅,像我家还有几亩薄田,日逐夫妻四口在家里度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常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家兄寸土也无,人口又多,过不得三天,一买就是五斤,还要白煮的稀烂;上顿吃完了,下顿又在门口赊鱼。当初分家,也是一样田地,白白都吃穷了。而今端了家里花梨椅子,悄悄开了后门,换肉心包子吃。你说这事如何是好!”二位哈哈大笑;笑罢说:“只管讲这些混话,误了我们吃酒。快取骰盆来。”当下取骰子送与大舅爷:“我们行状元令。”两位舅爷,一个人行一个状元令,每人中一回状元吃一大杯。两位就中了几回状元,吃了几十杯。却又古怪:那骰子竟像知人事的,严监生一回状元也不曾中。二位拍手大笑。吃到四更尽鼓,跌跌撞撞,扶了回去。
从这一段中,我能看到,与用尽卑鄙手段占取他人钱财的严贡生相比,我们的严监生唯一的缺点就是对自己过于苛刻,不舍得乱花钱。别看前面顺其自己的钱财,听起来没多少,可别忘了,最开始说他是个胆小有钱的。而且在后文中我们也知道,严监生的家里并非很穷,对自己的妻子开销也从不过问。在妻子去世之前,听从妻子意见将生了儿子的小妾扶正,请两位舅时,一见面可是每人封了一封银子,共计二百两。走的时候,每人又送了五十两。扶持赵氏作为正室的时候,也是摆了二十桌酒席的。当妻子去世后,各项花费用了四五千两银子。严监生对待妻子是极其舍得的。但是,他为什么又对自己及其苛刻呢?甚至临时之前还有了让自己背负多年骂名的举动呢?这个原因,在严监生与赵氏除夕夜的一次交谈中给出了答案:
不觉到了除夕。严监生拜过了天地祖宗,收拾一席家宴。严监生同赵氏对坐,奶妈带着哥子坐在底下。吃了几杯酒,严监生吊下泪来,指着一张橱里,向赵氏说道:“昨日典铺内送来三百两利钱,是你王氏姐姐的私房。每年腊月二十七八日送来,我就交与他,我也不管他在那里用。今年又送这银子来,可怜就没人接了!”赵氏道:“你也莫要说大娘的银子没用处,我是看见的。想起一年到头,逢时遇节,庵里师姑送盒子,卖花婆换珠翠,弹三弦琵琶的女瞎子不离门,那一个不受他的恩惠?况他又心慈,见那些穷亲戚,自己吃不成,也要把人吃;穿不成的,也要把人穿。这些银子,够做甚么!再有些也完了。倒是两位舅爷从来不沾他分毫。依我的意思,这银子也不费用掉了,到开年替奶奶大大的做几回好事,剩来的银子,料想也不多,明年是科举年,就是送与两位舅爷做盘程,也是该的。”严监生听着他说。桌子底下一个猫就扒在他腿上,严监生一靴头子踢开了。那猫吓的跑到里房内去,跑上床头。只听得一声大响,床头上掉下一个东西来,把地板上的酒坛子都打碎了。拿烛去看,原来那瘟猫把床顶上的板跳蹋一块,上面吊下一个大篾篓子来。近前看时,只见一地黑枣子拌在酒里,篾篓横睡着。两个人才扳过来,枣子底下,一封一封,桑皮纸包着。打开看时,共五百两银子。
严监生叹道:“我说他的银子那里就肯用完了!像这都是历年聚积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而今他往那里去了!”一回哭着,叫人扫了地。把那个干枣子装了一盘,同赵氏放在灵前桌上,伏着灵床子,又哭了一场。因此,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过了灯节后,就叫心口疼痛。初时撑着,每晚算账,直算到三更鼓。后来就渐渐饮食不进,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赵氏劝他道:“你心里不自在,这家务事就丢开了罢。”他说道:“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那个?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不想春气渐深,肝木克了脾土,每日只吃两碗米汤,卧床不起。及到天气和暖,又强勉进些饮食,挣起来家前屋后走走。挨过长夏,立秋以后病又重了,睡在床上。想着田上要收早稻,打发了管庄的仆人下乡去;又不放心,心里只是急躁。
那一日,早上吃过药,听着萧萧落叶打的窗子响,自觉得心里虚怯,长叹了一口气,把脸朝床里面睡下。赵氏从房外同两位舅爷进来问病,就辞别了到省城里乡试去。严监生叫丫鬟扶起来强勉坐着。王德、王仁道:“好几日不曾看妹丈,原来又瘦了些——喜得精神还好。”严监生请他坐下,说了些恭喜的话,留在房里吃点心,就讲到除夕晚里这一番话,叫赵氏拿出几封银子来;指着赵氏说道:“这倒是他的意思,说姐姐留下来的一点东西,送与二位老舅添着做恭喜的盘费。我这病势沉重,将来二位回府,不知可会得着了?我死之后,二位老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着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
这一段话给我们提供了好多信息:
第一,严监生的妻子王氏手中有很多钱财,光是利钱每年就有三百两,而且严监生也从来不管妻子钱财花在何处。
第二,严监生与妻子的感情也是极其好的。之所以扶持赵氏为正室恐怕也是为了儿子考虑而已。可以做个大胆的假设,如果王氏育有一儿半女,那么严家宅子是否会有赵氏这个小妾也要另说了。甚至,这种思念让严监生时时处处都想着过世的王氏,以至于思念成疾,一病不起。
第三,新立夫人赵氏与王氏迥然不同。王氏出场时各种事项亲力亲为,异常节俭。但是对待穷苦人家,却是时时帮助,而且施恩广泛。严监生也是认可的。夫妻二人,都是善良的。而赵氏却是一个目光短浅之人,眼中只有王氏的两个哥哥,因为二人在她被立为夫人的过程中出了很大的力气。因此在日常生活中处处给两位舅爷好处,而没有其他人。严监生对比也是不太满意,时时给她讲王氏的行为,希望她能像王氏一样经营生活。她的这种担心,但也不是多余,目光短浅的赵氏,到底登不得大台面,这种行为也为日后让她孤立无援。
第四,严监生终生受大房的气。再其立赵氏为正室的时候,他哥哥的五个儿子并没有出现。到底是因为什么呢?相信很多人都看过鲁迅的《祝福》,里面有个场景我想大家都该记得,祥林嫂的丈夫去世之后,守着儿子过日子,儿子被狼咬死了,大伯就带着一帮人过来收房子。严监生死后,将所有的家产留给了儿子与赵氏。不久,儿子得病去世。严贡生回来以后,让二儿子继承了严监生的庞大家业,仅给了赵氏几千两银子让她过日子。
知道这些,我们就不难明白,赵氏的人生观与严监生是完全不同的,甚至背道而驰。而严监生因此也是日日操心,想通过自己的行为给赵氏做一个榜样。哪怕在自己生病严重的时候,也是日日操心家庭用度。希望赵氏有所启示,然而严监生的这种期待终于落了空。在临死之前,两支手指指着灯芯,是因为两根灯芯吗?两个侄子的询问,始终问不到严监生的心坎里。赵氏与严监生朝夕相处,加上这段时间严监生的言传身教,她自然知道严监生不想让她浪费,才有了挑灭灯芯的行为。但是,赵氏始终不明白严监生的良苦用心,在严监生死后,好吃好喝,过上了好日子。
而且,在严监生死之前,有一个细节也是需要大家注意的。严监生扶赵氏为正室的时候,五个侄子并没有出现,但是,在严监生病入膏亡,朝不保夕的时候,五个侄子却是早晚照顾,来往不绝。在后文也知道,严监生和严贡生两家也仅仅是一墙之隔而已。五个侄子,为何此时来看严监生,可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那么,前面有一个疑惑,此时想来可以解开了。王氏出场的时候,异常的节俭,家里奴仆也是不少,她也是亲力亲为,节俭度日。而小妾赵氏生的儿子,穿着大红衣服,带着银项圈。对这个儿子,是异常的重视。舍不得吃的东西,儿子想要了,也自然会去买。只是在严监生的谦词中,日子过得不像哥哥家那般奢侈罢了。况且,严监生的谦词,自然是为了与哥哥家形成对比,如果让严贡生家的经济状况安在严监生家里,想来也不过分。那么,严监生一直害怕的是什么,恐怕就是因为自己对大哥一家的用心太过清楚。着急的想立赵氏为正室,也是想让自己的儿子以后有个保障,况且,仪式办的轰轰烈烈,也是为了让大家都有个见证。后来,亲自教赵氏掌管家业,也是想让他们母子二人日子长长久久。可惜,赵氏始终不明白。或者说,严监生的节俭是因为自小在哥哥的欺压下长大所形成的性格,况且当时的人凡事都论个礼教,长兄为父,也不敢反抗,以至于虽然有钱缺也是胆小有钱。而赵氏,一门心思的感激见钱眼开的,满嘴恭维话的两个舅爷,而忽略了其他的穷亲戚们,以至于当严贡生回来计划霸占严监生家产时,说赵氏不曾被立为正室时,两个舅爷害怕退缩,不敢作证,其他人,虽然见证,却因为不曾受过赵氏恩惠,心中不满,不愿做证。只能眼睁睁的被严贡生霸占了万千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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