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他爸叫罗博特,有意思的一对组合。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有人告诉他,他的爸爸的人生是彻头彻尾的成功。
他妈妈这么说,他爸爸的同事也这么说。等上了小学,小学老师也这么说,开了家长会,同学的家长也这么说,总之只要知道他爸是何许人也,别人就一定会对他这样说。罗伯特小小年纪就明白了崇拜的滋味,他认为他的爸爸简直无所不能。他妈妈在提到他爸的时候,总是会说这样的话:“哎呀,妈妈真希望你长大也能跟他一样优秀。”他老师在提到他爸的时候,总是会说这样的话:“你的爸爸那么强,老师希望你长大了也跟你爸一样强。”罗伯特的偶像在他的童年时期就被树立了起来,并生根发芽,还散发出香味,让小罗伯特急切地想寻找追随他。终于有一天,他直言不讳,把自己的崇拜告诉了他爸爸。他爸爸狡黠地笑了,小罗伯特还不知道狡黠是什么。
那一天之后,罗博特就正式开始了对罗伯特的教育。家中的字帖、奥数书、作文书、英语书、甚至是一些严重超纲的地理历史课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地刷新和增长。在罗博特的领导下,罗伯特无畏地迎接各种书本的围攻。小罗伯特毫无怨言,毫不胆怯,他的眼里根本没有书籍和任务,他能看见他爸爸奋斗在前的背影,他要跟他爸爸站在一起。
小插曲发生在小学快毕业的时候。他在同学的手里看见了一些他平常不曾看见过的书。这些书足够新奇,抓住了罗伯特的眼和心,他用眼把这些书的样子记在心里后,就回去找罗博特——“不行。”罗博特的回答意外地干脆。
罗伯特有点不甘心:“可是您说过我要博览群书啊?”
“博览那些对你有用的群书,对你没用的东西不要去碰,它对你没好处。”罗博特补充他的表态,“这些书只会浪费你的时间,你要是把这些浪费了的时间用在书法、作文、奥数上,你的进步会大得多。”
罗伯特听信了他的话,于是他拥有了一个让学生羡慕敬仰的小学收官之战。有一些女生在毕业的时候送给了他一些礼物——是一些包装精美的书,或者是杂志。罗伯特笑容满面地接下了,回头就把它们都丢进了垃圾桶。
罗博特自认为自己的育才计划完美无缺,但是他没想到罗伯特在初一的时候会碰到意外状况。罗伯特不知道从哪搞来一个耳机插在自己的手机上,听的也不是什么英语听力。经过更多的调查,罗伯特听的都是一些歌曲,一些来自国内歌手,更多来自外国乐队。
罗伯特在朋友的推荐下步入了音乐世界。他很幸运,一上手就接触到了外国乐队:酷玩、枪花、五分钱、其中一个叫柳拜的俄国乐队更是凭借着独特的气息与味道力挫群雄,独占鳌头。而因为柳拜的歌,罗伯特对俄国的历史更感兴趣了,他开始试图了解更多历史课本上不讲的俄国历史。
罗博特感受到威胁。他把罗伯特叫了过来,勒令他摒弃这些没用的东西。
“但是爸,我感觉这些歌很好,我能听出来什么东西。”
“你能听出来什么东西?”罗博特面对他儿子,神情坚定,“你听出来的东西考试考不考?以后你能不能靠这些听出来的东西吃饭?”这问题就像是必胜的战略决战,罗伯特听了陷入沉默,低下了头。
“你想不想成为成功的人?”罗博特乘胜追击,“你想不想变得像我一样,人人都夸我,庆幸你有一个我这样的爸爸?”罗伯特点头。
“那么就应该先把任务都完成,其他跟任务无关的事都先放放。”罗博特看起来好像胸有成竹。“我不知道你是在哪搞来的耳机,如果是借的你就给人还回去。俄国历史记住沙皇和苏联的课本上的那几句就行,其他的赶紧放到一边去。”就这样,罗伯特在初中发现了音乐,在初中抛弃了音乐。罗伯特在抛弃了音乐后,心中总感觉缺了一块,他为了填补这一空缺——或者为了忘掉这一空缺,再次把所有劲头都放在了学习上。他早已习惯初中生活,在习惯了初中生活的同时也学会了不被环境的改变所打动,所以他波澜不惊地离开了那些跟他推荐音乐的朋友。各种书本和习题再一次包围了他,他钻研夜以继日,罗博特教导有方,他在初中没多长时间就身经百战,成了能轻松摆平一切学习问题的多面手。
罗伯特在这所中学跳级足以使他成为红极一时的风云人物。很多人出于崇拜、危机感、或者单纯的好奇,都曾围在罗伯特的身边。但是罗伯特感觉孤单——他没有音乐听,也没有朋友陪。他枯坐在教室里,与作业和功课进行枯燥的斗争。人们时常看见他坐在教室里,做完了功课就呆呆地看着窗外,盯着那些在操场上一起玩耍的学生们。但是相比于这种景象,更多学生的注意力放在了更重要的地方上:罗伯特中考是状元。发榜当天,一群学生围在校门旁边的红榜上,一只只手指向黄色的“罗伯特”三个大字上,叽叽喳喳地猜想着这学校传奇。就在他们讨论的当,罗伯特只身一人从校内出来——没人注意到他,人们都在看着那红榜。罗伯特看着那些结伴而行的人和在红榜聚堆的人,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回家去,那红榜他看都没看一眼。
罗博特升官了,工资也跟着涨。妈妈乐开了花。晚上吃饭的时候,父母二人就不可避免地就这个话题开始了交谈,儿子也在场,罗伯特就不可避免地被他俩拉了进来。
“儿子,你瞧你爸爸这么厉害,现在更厉害了。”罗伯特他妈妈的得意之情难以言表。罗博特只是带着十分礼貌的笑意继续吃饭。“你以后努努力,也像你爸爸那样厉害!”
罗伯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爸。“爸,你身边有朋友没?”
罗博特云淡风轻地:“没有。”
罗伯特顿了一会,这个回答算是意料之外,但是从某种意义来说却也是意料之中。
这时候罗博特开始了分析。“交朋友的时候得先考虑他对你即将完成的任务有没有利。当任务完成了,你也就不用太留心他们了;如果他们对你的任务无利,那就别把时间浪费在他们身上。”
罗伯特一言不发,他想起了初中时候跟他一起听音乐的那些人。当时他们围在一起,为了一首好歌欢天喜地,他看着朋友们的笑脸,朋友们互相看着而欢笑。就算罗伯特离开了他们,他们也依旧聚在一起,期末的时候,他们在一起,中考了之后,他们还在一起——就在罗伯特独自一人回家的路上,他们在罗伯特前方不远处引吭高歌,结伴而行。
“那我的任务是什么?”罗伯特沉默了一会,经过思索后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面对这个问题,罗伯特的妈妈显得很惊讶,就好像突然发现他家成熟的孩子竟然会提出这种幼稚的问题似的:“你的任务当然是向你爸爸学习啊!你要变得像他一样成功啊!”罗伯特看向他爸爸,他爸爸没有否认:“这不仅是你的任务,更是我的任务。”
让罗伯特成功是罗博特的任务。让自己变成罗博特计划中的样子是罗伯特的任务。罗伯特选择了沉默,将这一命题按到了心底。现在还不是仔细考虑的时候,罗伯特还有更多的大任务要去做,比如,他就要上高中了。
直到此时,罗伯特的人生流水线有惊无险地继续运行着,制造了一个个他人眼中的成功。罗伯特接受着他人的好评,也认为自己很成功,直到他真正看见了他自己的那一天,他这一辈子还都算成功。
罗伯特的高中班主任是一个年轻男子。他充满热情与活力,他尽全力给这个他管理的高中教室带来生机,来对抗整个高中弥漫的沉沉死气。罗伯特上锁的花园铁门被这一阵春风吹拂而开,班主任进来,将几近荒芜的花园修正得井井有条,带来了新的生机——他懂文学,他懂电影,他懂音乐。罗伯特扎进了他梦寐以求的海洋——他听到了肖邦和披头士、他读到了《静静的顿河》和《麦田里的守望者》、他看到了《罗马假日》和《魂断蓝桥》。包围着罗伯特的是琳琅满目的光影,绚丽多彩的海洋中,他无时无刻不受到着感染。他在其中欣喜而欢笑,他在其中悲痛而哭泣;他在黑暗中愤怒,他在光芒中沉吟;他认识了这个让他沉醉的海洋,这无尽海洋的名字叫做艺术。让他警醒的是班主任的启迪:“人啊,做回你自己!”
罗伯特受到了惊动与打击:他认真审视,他发现他不是自己。他是罗博特精雕细琢的一尊雕像,他是装裱着他人赞誉的一个相框,他是月亮,罗博特是太阳。罗伯特想成为生机勃勃,五光十色的地球;罗伯特想成为一个相框,承载着图画的世界;他要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能说能笑的人。罗伯特站了起来,罗伯特要做回自己,他发现了那个自己,朝那个自己全速飞奔而去。
罗博特发现事情隐秘地失控了。他在他儿子的书架上发现了一些小说,是那种大部头小说——《飘》、《红岩》、《牛虻》。有被翻阅的痕迹的只有红岩,其他两个都是新书。罗伯特开始跟别人结伴去电影院看外国电影。他有时候会偷偷哼一些旋律,不知道是从哪听来的,但是从他更改旋律的频率来看,他了解的曲子绝对不少。新的任务出现在了罗博特的清单中。罗博特经过一些调查,发现让罗伯特在完成任务的途中半途而废的这些祸害可以统称为艺术。他不一会就下达了命令:禁止罗伯特接触文学、音乐、舞蹈、雕塑、绘画、建筑、戏剧、电影、游戏。但是罗伯特长大了,他依然是家中的无产阶级,但是他已经不是伦敦童工,他带着对艺术追求的热忱和对自己的追求化身为巴黎公社,马上就要迎来一次惊天动地的斗争。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罗伯特只了解文学,电影和音乐三种艺术形式,罗博特却一下拍出了九种——罗伯特原以为艺术是海洋,他现在发现艺术是星球。罗伯特在这星球上开始了漫长的开拓之路,开始了对艺术和自己的无穷探索。有的时候,他甚至把课业放在一边,去跟同学或者班主任讨论这些问题——虽然班主任理解这些,也知道罗伯特不会因为这因小失大,但是罗伯特的行为无疑会影响到自己的成绩——罗博特认为应该提升一下警戒等级。
罗伯特失去了他刚买的那两本小说和班主任送的那本《飘》,手机在查出有百来首各种音乐后被换成了一台老年机,出行受到限制,每天学校和家两点一线。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只要到了学校,罗博特就没法全面了解罗伯特的情况。学校就是罗伯特的整个地下,在家,罗伯特死亡,在学校,罗伯特复活。有学生知道了罗伯特的事迹,想方设法地想帮罗伯特逃离渣滓洞,最后连班主任都知道了这件事——他站在罗伯特一边。罗伯特开始隐秘地想法偷偷写自己的文章、悄悄地向一些艺术生学编曲、甚至用家里的电脑偷偷玩一些游戏。他尤其看重文章和编曲,把作品都藏在班主任那里,他在如此的压力之下要挺直身板,拼尽全力,想将自己推上艺术的道路。音乐!文学!艺术!生活!
罗伯特在这条路上努力前行,直到他在路上看见了他爸。罗博特早就料到了山高皇帝远这一点,于是在罗伯特高三的那一年,他向校长写了一封匿名信,指出罗伯特的班主任没有全心投入于文化课教育,带坏了以罗伯特为首的一班学生。罗伯特的班主任是有两把刷子的,但是还不算出类拔萃,在一个平庸班级的紧要关头,一个古板严格的老学究是校方的不二选择。在匿名信里,罗博特还指出,“尤其罗伯特这种人,成天沉迷于所谓的艺术,玩物丧志,乐不思蜀,一定要将他彻底改正,至少要把他跟其他人隔离,以免成为害群之马。”就这样,罗伯特失去了灯塔——他马上就要失去他航船里的存货。
罗伯特回家,看见了一脸阴云的妈和面无表情的罗博特,然后他看见了罗博特手里的两个本子:一个是他的小说,一个是他的曲谱。罗伯特眼前一黑,他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他的机密搞来的,但是他知道的是他的父母无论往他脑袋上安一个什么罪名,证据都确凿。
“畜生,你写了什么!”他和风细雨的妈妈一反往常,带来了狂风骤雨。“我们把你养这么大,是要你出人头地,要你高人一等,要你鹤立鸡群,现在可好,我们养了你十八年,你拿我们养你的钱去搞这些鬼画符!”说着,她就一把把罗博特手里的两个本子抢来摔在地上。
“我们呕心沥血培养你这么多年,最后培养成一个提笼架鸟的废材,你可真是孝敬!”
“你的分数哪?你的成绩哪?成绩在这本子里。这些垃圾就是你的成绩。你真行!”
在罗伯特面前,罗伯特他妈去除了温柔的面纱。还不仅仅是去除,她是一把把它扯下来,还撕了个粉碎。女人几乎无法相信她和罗博特养大的孩子竟然会背离他们给他安排好的道路而去走一些莫名其妙的弯路,她报复性地在她儿子眼前发疯,理智逐渐消磨。
“你姓罗吗?”女人疯癫之中甩出这么一句话,罗伯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怎么会姓罗!——你那里配姓罗!”女人抄起地上的两个本子挥舞着,就好像它们是罗伯特不配姓罗的证据,然后又好像是急着销赃一样,赶紧把两个本子撕扯得稀烂,好像两个本子没了罗伯特就又配姓罗了。
罗博特站了出来,看来是不想让女人再疯下去了。“罗伯特你听着。这回是你妈急了,下回再让我发现你不务正业,那我也不客气。”
巴黎公社失败了。
这一次由家中统治阶级发动的围剿让罗伯特失去了学习与成绩之外的一切——包括人身自由。女人为了罗伯特能学习顺利干脆把工作辞了,成天在家里待着,只要罗伯特放学回来,她就钻进罗伯特的房间,像蚊子一样蛰伏在屋子里,像蜘蛛一样悬在罗伯特头顶上——“我可是为了你连工作都辞了!”这一招给家里的统治阶级带来了无与伦比的舆论优势,罗伯特只能更顺应家长的意思。在班主任被调换后,学校的新世界也离罗伯特远去,学校和家真的成了两点一线;罗博特禁止罗伯特在任何其他场合出没;在女人的压力下,罗伯特只能在自己的卧室里待着学习,而且也只能学习,不停地学习,因为有一只硕大无比的毒蜘蛛在他的头顶上。罗伯特度日如年,一天天不死不活的捱,此时他怨恨自己有知觉。
在罗博特夫妇严格监管把关下,他们终于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产品之一。在网上查到罗伯特的高考成绩后,女人抱着一种不同的情感开始发疯。当天罗伯特家里喜气洋洋——是家长两个人的狂欢。罗伯特就像是个陪酒的一样在旁边附和父母的喜悦,不过他没完成陪酒的任务,他一个不喝酒的人一反往常灌了好几瓶后就突然起身,什么都不说就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罗伯特一关上门就扑向了书桌,一把抄起书本,两下把它们撕碎,撕碎了就往地上一摔;撕完了书桌上的就开始扯书架里的。他的房间里全是学习用书,这些书统治了罗伯特的一生,罗伯特用这种方式对他的统治者展开了清洗——也对罗伯特自己展开了清洗。被扯碎的纸屑在半空中飞扬,被摔在地上的纸片和书皮已经铺了一层,但是罗伯特的暴戾丝毫不减,在所有书籍被歼灭殆尽后,他挥舞着拳头砸向书桌,砸向电子词典,砸向计算器。满目疮痍,罗伯特跪坐在床上,从胸腔中迸出尖利的啸声——仅限今夜,罗伯特疯了。这疯狂和戾气不可避免地从闭锁的房屋中透出来,渗到罗伯特父母的耳中。女人一开始十分不悦,因为他败了她和罗博特的兴;但是罗博特不以为意,在女人要进屋制止并训斥罗伯特时拦下了她,“他把任务完成了,剩下的事咱们就不用管了吧。”
完成一个又一个的任务,用任务串起一个人的一生,这就是罗博特的人生哲学。他用这种方法拼凑出了光辉的一生,他能行,他儿子也能行。当报大学的时候,罗伯特根本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既不会乐器,也不会绘画,作品全都被销毁,家中严密管制——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深入艺术和文学的机会。罗伯特顺着父母的指示进入了一个临省的名声在外的经济大学,亲朋好友和父母同事都来热烈地向他和他的父母祝贺,为罗伯特的光芒万丈的未来献上祝福。
罗伯特的未来确实光芒万丈——没有黑暗意味着无处藏身。每周,罗伯特都要给罗博特打电话汇报自己的学习情况和课程进度;那个女人隔三差五就会打电话来,第一句肯定是问他在干什么;不仅如此,那个没工作的女人偶尔还会突击检查,说不定某个小长假或者某个周末,女人就会在校园里现身。罗伯特心里一清二楚,这是为了保证他完成任务而建立起的监察制度,自己为了完成他们的一个个指标,必须拼尽全力,时刻不能松懈。于是罗伯特就成为了学生群体里的佼佼者和怪胎:这个家伙不玩游戏、不看电影、甚至连歌都不听、小说也不看;他只学习!成为怪胎后,罗伯特也有意地避开同学,遁入黯淡:他们玩游戏、看电影、听歌、看小说,这都是艺术的产品,无处不在的艺术产品——它们让罗伯特想起自己的梦:过去追求艺术的日子,想起自己在艺术路途上摸索行进的日子,然后罗伯特就会不可避免地想到他的梦魇:梦想化作泡影的日子,被黑暗笼罩的日子,那自己憎恨自己还有知觉的日子……
把罗伯特从梦魇里拉出来的是他在大二结识的女孩。她是音乐系的,会弹钢琴。她忘不了自己和罗伯特的初遇。罗伯特的院校要在音乐室开会,罗伯特提前到正碰上她练琴小憩。休整完毕后,她再弹一曲,当她的手指触动琴键之时,她看到罗伯特突然一激灵,然后她就看见了罗伯特点燃了明亮的火苗的眼睛。罗伯特也忘不掉这次初遇,她在黑暗的日子里给了罗伯特火光,久违了音乐的罗伯特在她的琴声中就像回到水里的鱼一样。就这样,罗伯特和女孩的联系日益紧密。跟女孩在一起,罗伯特好像回到了高中的年代,他找到了艺术,他找到了自己。在细水长流的长达两年的日益亲密的交往中,罗伯特的自我再次觉醒,大学毕业之时,他想做一些不属于任务范畴的事情。
但是他的希望落空了。当他听到罗博特夫妇把“找个优秀的女学生处对象”作为任务发配给自己的时候,他确实惊愕了,“包办婚姻”之类的词语也在罗伯特的脑海中闪过。不过要是说优秀的话,他对那个女孩还是很有自信的,她在专业里排名十分靠前。于是罗伯特就这么维持着现状——他仍然想再在高中那个初涉艺术的时代多待一会。
不过罗博特夫妇马上就让罗伯特醒悟过来:现在他大学都毕业了。当罗伯特去问那女孩为什么不理他的时候,那女孩却破口大骂起来,说罗伯特负心,不是个好东西什么的。罗伯特云里雾里,花了好大功夫才弄明白来龙去脉:有人自称是罗伯特的家长,电话打了过来,骂那女孩是小三,抢了他大二结识的原配女朋友的位置,勒令她赶紧离罗伯特远点。能干出这种事的,只能是罗博特夫妇,罗伯特忍无可忍,亲自找去兴师问罪的时候,罗博特夫妇却又向他推销起另一个被罗伯特忽视的经济学的女学生来。
“她怎么就成功了?她的专业排名还没有那个高,她怎么就比那个成功了?”罗伯特怒不可遏。
“那经济学的女生已经有工作了,而你看上那个是音乐系的,将来能有什么好工作?”女人摆出不屑置辩的样子。
“那女的成绩可不怎么样,一出来就有工作了,你感觉正常吗?谁晓得这货是拿真本事上去的还是拿花架子上去的?”
“但是她已经有钱赚了,一个月还不少呢。我就问你,你现在有工作吗?”
“我刚毕业就有工作?!”罗伯特被神奇的逻辑噎得说不出话。
“那是她成功还是你成功?”女人停了一会,见罗伯特无话可说,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罗伯特,我们生你下来,就盼望着你成功,想让你跟你爸一样成功。但是你本身跟他差一大截,你必须用一切办法成功。”
“我为什么非得成功?”罗伯特直接喊了出来,“我就这么个样不行吗?”
他妈一个耳光就甩了过来。
“畜生,你学了什么!”又是这句话。“我把你生下来,你爸他养的你,我们含辛茹苦养你养了二十来年,你有什么理由不成功!”
“我不成功但是我快活啊!”——这句话罗伯特没能说出来。这个女人的疯狂罗伯特早就领教过了,它会让他付出惨重的代价。但是他还不打算放弃,他依然试着联络那个音乐系的女孩。罗博特夫妇努力地拉近着罗伯特与他们的人选之间的距离,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但是在那女孩和罗伯特之间,却有一个无法克服的障碍——罗伯特依然站在音乐系女孩一边,虽然那女孩已经对他没有一点好感,但是罗伯特依然试着解释一切。那女孩是罗伯特的灯塔,罗伯特追逐着她,也追逐着光——罗博特夫妇已经掌控了全局,这问题在他们看来已经不是问题了。
音乐系的女孩受不了罗伯特没完没了的骚扰,终于有一天发飙了,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那天正好赶上罗伯特父母给他和经济系女生安排的一场饭局。罗伯特放弃了自己定下的不喝酒的规矩,直灌得自己精神恍惚,那女的一看是这个情况,心中便有了数。她结了账,打车跟罗伯特一块回到了罗伯特家,把他扔在了卧室里,把钱跟罗博特报销了之后对他和他老婆使了个眼色。罗博特和女人心领神会,马上就换好了衣服出门了,那女孩转身就进到了罗伯特的卧室里。机缘巧合之下,事儿成了。
这是罗博特策划,女人参谋的,精心准备的,惊为天人的一记重击。当罗伯特得知那经济系的已经怀孕了之后,他在惊惧之中明白,斗争已经结束,自己已无处可躲。这个经济系里出来的女人已经成为了带着铁球的脚镣,拴着他把他沉入了海底。罗伯特已经无法逃避,等待着他的是无尽的寒冷和黑暗。用罗博特的话说,他即将面对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幸福美满的家庭新生活!
其实如果罗伯特够无耻,够疯狂,他可以逃跑,他可以自杀,除了这两种前途不光明的选择,或许还有其他的方法——以暴制暴,用非传统战术对付非传统战术。但是,多亏了罗博特优良的童年家教,罗伯特没有那么可怕,他选择负起责任。他选择不去考虑是谁的责任。
罗伯特家庭幸福美满,让邻居羡慕不已,就像他爸当年。罗博特当年的美满,罗博特清楚,罗伯特现在的美满,罗伯特也清楚。这个家庭的美满幸福实际上就是罗博特派给自己的一个任务,是罗博特未知棋盘上的一个棋子,罗伯特在未知中选择了服从,他不知道罗博特夫妇会想出什么更加骇人听闻的招数来,而且他现在也没有任何本钱能拿来拼了,他已失去一切。所谓的老婆正在家里做月子,等着医院的检查结果,而罗伯特一天天程式化地行动着,用得益于他妈的监视的大学成绩找了个体面的工作,朝九晚五,系统地与所谓的老婆互动,权当自己是一个人肉程序。他保持着这种浑浑噩噩,直到家中多了小孩,是双胞胎。虽然仅仅是为了负责任,但是罗伯特并不打算在孩子身上转移自己的自暴自弃。当孩子还小的时候,罗博特接走了老大,自己教育他,而老二却留下了——罗博特的任务是让自己的整个家成功,成功得夺人眼球,成功得光宗耀祖,要达成这个目标,只需要一代人里面有一个精英就够。于是罗伯特的次子就在他自己的家里,罗伯特一回到家,次子就活蹦乱跳,神气活现地出现在他眼前。罗伯特混沌的心中突然出现了一丝光明:等了这么多年,自己终于有点本钱来与罗博特斗争了。
当罗伯特的长子长得差不多大了,罗博特已经确实成为了一个老人,不适合再带小孩了,于是罗伯特的两个儿子开始全权由罗伯特家庭打理。罗伯特在长子身上维持了罗博特的管理与教育方法,因为他对罗博特夫妇凶恶的计划仍心有余悸——人的智略和邪恶是不会随着肉体的变化而变化的;但是他对自己的次子有自己的想法。在次子中学的时候,罗伯特把他叫到了面前。
“听着,人活着是为了自己活着,要找到自己想走的那条道路。如果你要做出的这个选择可能会改变你的一生……”罗伯特短暂地迟疑了一下,“那一定要试一试。”次子领受了教诲而离去,罗伯特看着次子的背影,眼中亮起了十余年来都不曾有过的光亮——他看到了次子,也看到了自己,还看到了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的自己的未来,那个他已经错过了梦中的未来。
时光流逝,孩子长大,老人消逝,罗伯特的两个孩子都做出了人生的选择。罗伯特的长子成为了一个精英,年入百万,生活美满,旁人羡慕,自己明白。罗博特已经躺在地下,没有视听,也不能出声,如果他活着,他一定会露出欣慰的笑容,因为长子活出了罗博特希望的样子——也是罗博特自己的样子。而罗伯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次子身上,罗伯特的所有希望也放在了次子身上。虽然放在了次子身上,但是好事多磨,罗伯特总是找不到次子的人。开始的时候还没有问题,到后来他不是不接电话,就是说忙。看来罗伯特的次子成了个大忙人。罗伯特很开心,因为他儿子这个年纪忙说明工作多,工作多说明有钱赚。罗伯特心满意足地捕风捉影,不过次子确实像雾像雨又像风。是什么让他这样行踪不定,还对自己如此逃避?罗伯特认为是大量工作的压力。
实际上是生活与现实的压力,不过罗伯特的次子没亲口告诉他。给了罗伯特提示的是警察,罗伯特的次子示范了一回言传身教。罗伯特的次子就像罗伯特一样热爱艺术,他热爱几乎所有的艺术,并朝着相应的道路前进,用自己的努力和才智左右开弓,终于成为了一个音乐书法写作绘画全都能上手耍两笔的多面手。然而社会只要单项精英,并不要全能庸才——在在一条道路上学习历练精英的水平面前,罗伯特次子的水平确实算庸才的水平。用人单位不会考虑其他的事情,毕竟这个国家就是个除了人什么资源都少的国家。次子屡次碰壁,但并不打算回头,他把自己投放到现实中去,却仍未放弃创造自己心中的梦的世界。梦的世界日趋完成,钱财日渐减少,生活日渐拮据,次子过上了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这时次子发现了自己人生的战略失误,但是回头路早已经没有了,这意味着他输定了。之后次子一直回避着与罗伯特见面,因为他不想成为一个对谁都没有用处的人。但是随着身心在现实中的磨损,心中的世界召唤着罗伯特的次子,召唤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强烈;终于有一天,厌倦了现实的他还是把自己送进了梦寐以求的幻象世界,并留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现实图景。他是个充满活力的人,就算在切开了自己的血管之后也并不安分,他在四壁上留下了红黑色的最后画作,之后打开了自己的日记本,就像最后半年里的任何一天一样,怨恨诅咒着自己遭遇、自己的奋斗、自己的尝试和自己的选择。墙上的画明显是故意画的,那是一墙瞪着的眼睛,瞪着这狭小的空间,瞪着进入的警察,瞪着拿着案发现场照片的罗伯特。墙上的眼睛就像是罗伯特自己的眼睛,好像是另一个罗伯特瞪着罗伯特自己。恍惚间,罗伯特感觉,相片里那个倒在地上的人是自己;墙上睁着红黑色眼睛瞪着他的人是自己……在自己的脸上,在自己的眼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失败。
之后罗伯特经常做梦。他有时梦见支离破碎的自己,有时梦到血肉模糊的次子,有时梦到那毛骨悚然的红色眼睛。有时他梦见完整的他的次子或他自己——就站在自己面前,就那么瞪着罗伯特,一言不发,就那么瞪着。偶然地,他梦见罗博特,这个男人在他面前收敛而放肆地笑着,好像他获得了什么重大胜利,好像在说:“你已经失败得彻彻底底。”每当此时,罗伯特都会一身冷汗地惊醒。然后,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罗伯特就会思索起自己的人生。讽刺得很,那个罗博特的一生都是别人给他找的任务,他完成得漂亮,一生也不痛苦;但是罗伯特只是自己给了自己一个任务而已:做自己的事。但是看看他,从小到大被压制得不能翻身,最后的绝地反击被粉碎的一干二净,罗伯特全盘皆输,他就没赢过。按理说本来没什么难的啊……
罗伯特老得很快。罗伯特的长子没有想到他这么早就会赶回来。老人已经不在了,剩下老妪传达老人最后的信息。老妪告诉长子,在屋子里的某个地方,藏着老人的一生,长子在罗伯特的住宅里搜索,找到了一个隐藏的房间。房间里是罗伯特小时候的照片和罗伯特次子的照片,他们笑得阳光灿烂,那笑容从来都不曾在长子面前展露过。但是长子的注意力马上就被吸引走了,他马上就注意到在一堆照片中间放了一个黑色大盒子。盒子用的木材很好,里面装的应该也不是等闲之物,但是等真的打开了盒子,里面只有一张纸。长子打开纸一看,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失败”——
有时候一个词足以拿来形容一个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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