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进入四川境内一路向南,全是大山,要说险峻,数玉池山更甚。
玉池山蜿蜒百里,林木森森,壁立千仞,横若屏障。山上终年云雾缭绕,冷峻,神秘。
山脚下的村庄,名碾子庄。因庄上晒谷场有一块巨大且年生久远的碾盘而得名。
二爷,人们口中的古怪老头,就住在此处。
背山而立的三件土墙房,青石板铺就的院坝,木门斑驳,一把生锈的大锁。木头窗格子年久失修,已经有几处脱落,孱弱的靠着空洞的窗台。
席地而坐的老人,独臂,黑衣,一头乱发垂到肩膀,身材干板瘦小,急脾气,腰里别着烟杆。
都说二爷有一件宝贝,从不轻易示人,若有人提起,二爷必吹胡子瞪眼,和人急。
二爷爱酒,每每喝酒必先从大缸子里倒出一壶,置入母壶中温热。几十年不改。为何?二爷捋一下玉米须般的胡子,再用大拇指摸摸唇上的八字须,慢条斯理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
二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咂咂嘴,又道:你没听过“煮酒论英雄”、“温酒斩华雄”?话说三国时期,董卓那老贼......
我迅速起身,溜进灶房。
拿出盆放入面粉,加上鸡蛋、水、盐和碱,反复摔揉,再擀成薄薄的片,切成一指宽,煮好加入调料,再撒上一层辣椒粉,一勺热油“刺啦”一声淋下去,香气四溢。
二爷接过面,丝毫不惧一勺热油的温度,“哧溜哧溜”吃下去,红彤彤的汤底一并喝完,抬起袖子擦擦嘴角,满足地呼出一口气。
二爷,给我看看你的宝贝呗。我趁热打铁。
二爷沉默半晌,抖抖索索的从衣服里摸索半天,拿出一块银锁。正面刻着“龙姿凤采”,背面刻着“步步莲花”,可能长期摩挲,锁片发亮。
二爷,这锁片背后定有故事。
二爷深陷的眼睛浑浊沧桑,一阵风吹来,竟然迷了眼。
2.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
1937年7月28日,北平沦陷。
1937年7月29日,天津沦陷。
整个国家动荡不安,当时的四川,天灾人祸频繁,发生严重饥荒,草根树皮食尽,饿殍遍地,触目惊心。
钱家老二那年十七岁,病死了娘,饿死了爹,拿一卷破草席胡乱一裹,草草掩埋。就连哭,他都没有多余的力气,他感觉自己也快要饿死了。
突然的一瞬间,他灵光一闪,后来他一直认为是死去的爹在天上指引他。
他决定上玉池山。
听说玉池山上有一伙土匪,专门抢劫来往的客商,如果落草为匪的话,起码能吃上饭吧,如果土匪要杀了他,也算痛快,总比饿死强。
玉池山?土匪山不是应该叫“青龙寨”、“黑风山”吗?这伙土匪竟玷污了这么好的名字!我忿忿不平。
这玉池山顶有一个巨大的池子,池子里的水终年不干,相传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来洗澡的玉池,故得名玉池山。
打定主意,钱二就上了山,山的四面都是悬崖,只有一条曲折的小路通往山上。他刚走到半山腰土匪设的第一个关口就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置身于一间大堂之内,大概就是聚义厅吧。两边恶叉呲虎,凶神恶煞。堂上正中坐着一个刀疤脸,大个头,目光如炬。
土匪狡狯,试探、恐吓,再三确定钱二无害,是真心投靠,便收他做了一个小喽啰。
山上的房子讲究风水布局,五行平衡,都是按照师爷画好的图搭建的。几个头头各人一间屋,底下的喽啰十人一间大通铺。这年月,土匪的日子也不好过,每天吃一顿饭,偶尔干一票就能改善一下伙食。
没多久,他们就干了一票大的。
截获了一位富商的财物,杀光了所有的家丁,把富商的女儿掳上了山。有酒有肉还有女人,整个山寨极度亢奋。
刀疤脸说要让她做压寨夫人。对于这些男人来说,只要有一点力气,就停不下对女人的占有。
师爷看好了日子,这月初八宜嫁娶,就在五天以后。刀疤脸信这个,只能耐着性子等。
那个女子被关在后面的柴房,每天有人轮番看守。
头一天,伙房的张狗子拉肚子,钱二代他给那个女子送饭,钱二端着一碗能照见人的清粥,一手拿着一个馒头去了柴房。
透过窗户,钱二看到那个女子被捆了手脚扔在谷草堆里,约摸十六七岁,一脸惊惧,听到脚步声,浑身颤抖。
看守开了门,钱二把饭放到小桌上,去帮她解绳子。
她白衣,峨眉紧蹙,一泓碧波深不见底,装满了乞求,若有若无的香气席卷了钱二。
挣脱开绳子,她的双手一下握住了钱二的,柔软、瘦弱却充满了力量。
她正待开口,门口的守卫指着钱二:你!快走!
钱二放开她,迅速在她耳边说:我想办法救你。
出了门,钱二的心还砰砰乱跳,他不敢相信这么大胆的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弄不好,死无葬身之地啊。他又忆起那双乞求的目光,他的手上还残留着她的香气,此时一个大胆的想法从他脑子里冒出来——他要救她。
3.
那几天钱二利用巡逻的机会,一直在四处找寻,他不相信这么大的一座山只有一条下山的路。终于被他发现后山有一条小道,极其陡峭险峻,稍不留心,就会落入万丈深渊。白天都少有人敢走,更别提黑漆漆的晚上了。
如果要逃跑,只有走这一条道。
初七的晚上,轮到钱二看守柴房。那夜,连月亮都躲了起来。
子时过后,整个寨子都沉沉睡去。钱二轻轻开了门,带她来到小道上,用绳子两端分别绑在自己和她的腰上,他先行,随后在下面接住她。
他们在黑暗中摸索,几乎是连滚带爬,呼呼的风在耳边刮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精疲力尽,脚一软,跌倒在地。
他也坐下来大口的喘气。
只听她慌张道:糟了,我的银锁,一定是掉在柴房了。不行,我要去把它找回来!
你疯啦,好不容易跑出来,你要回去送死吗?钱二一把攥住她。
那是我娘留给我的,现在我娘没了,我爹没了,那是我唯一的念想。我一定要去找我的银锁。她抽抽搭搭起来。
钱二略一思索,咬咬牙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帮你找。你记着,天要亮时,我还没回来,你就先去碾子庄,在村里等我。不要留在这里,这里危险。
可是......
没有可是,这里我熟,放心。钱二转身往山上爬去。
山上寨子里还是死一般的沉寂,钱二摸到柴房,在地上一通摸索,找到了银锁,他小心的放进贴身的衣袋,正欲出门,四周亮起一片火光,十几个火把围住了他。
放走压寨夫人、私奔、逃跑、叛变,每一条都是死罪。钱二被绑在树上,天一亮,刀疤脸就带领弟兄们拜了关老爷,开始对钱二严刑拷问。
钱二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刀疤脸下令“杀”!
慢着!她大喝一声。从小道慢慢地走过来,一把尖刀对准自己喉咙。
她说:放了他,我愿意留下。若杀了他,我立即死。手腕稍一用力,脖子上渗出血丝。
刀疤脸宣布,良辰吉时一点没耽误,立即入洞房。至于钱二,山寨的规矩不能坏,下他一条膀子,丢下山去。
她走过钱二身边的时候,说:我叫采莲,记着我。
血水模糊了钱二的眼,只看见一袭白裙袅袅翩跹。
从此采莲两个字就在钱二心里生了根,像河边的芦苇一样疯长,模糊了水和岸的界限。又像一把刀子,每个夜里在钱二心里狠狠剜上一刀又一刀。
他天天望着玉池山出神。
二爷胡须颤巍巍的,那双曾经被岁月的沧桑埋藏的眼睛里,有一丝光彩闪过,那光彩流转着,似乎回到了青涩懵懂的少年。
4.
1949年,全国各地相继解放。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普天同庆。
1949年12月27日,成都解放。
政府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剿匪行动,玉池山的土匪死的死,散的散,采莲趁乱逃下了山,来到碾子庄,找到了钱二。
一别十二年,生死关头,匆匆的擦肩,都来不及看清对方的模样。只在岁月的长河里,把仅有的模糊的记忆一遍遍回想,生怕有一天相见会认不出对方。
采莲摸着钱二左臂空荡荡的袖管,泣不成声,钱二用粗糙的大手抹去采莲的泪水,自己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采莲嫁给了钱二,新婚的晚上,钱二颤抖着手把银锁挂在采莲的脖子上。
采莲烫了一壶酒,推杯换盏觥交错,饮罢醉卧美人膝。钱二有些恍惚。
1966年,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革命小将戴着红袖章,激情澎湃。
采莲被带走了,在大队的小舞台上,脖子上挂着“破鞋王彩莲”的牌子,戴着红袖章的小将们大喊“砸烂土匪女人的狗头!”被人拳打脚踢。
钱二想冲上去,刚站起来就被人按下去,一脚又一脚踢在他身上。
采莲把银锁交给钱二,说了句:你跟我划清界限吧,我会永远把你放在我心坎上。
采莲每天在不同的地方,被批斗殴打。
钱二拒绝同采莲划清界限,被关押起来。
1967年,采莲在痛苦和煎熬中静默死去,悄无声息。而狱中的钱二一直以为她还活着。
1976年,十年文革终于降下帷幕。那是我们无法触碰的时代和灵魂。
钱二在那个破败的房子里被关押了十年,惦记着采莲才让他一日日捱了下来,如今终于重见天日。他佝偻着向家跑去,家里的房子破落不堪,没见采莲的影子。
打听了许久,才知采莲已死去多年,他心中的支柱轰然倒塌,一下子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从乡亲那里打听到山头那座无名的坟茔就埋着采莲,钱二嘴里不停的喊着“采莲”,向山头跑去,一身伤病的身体和巨大的打击让他摔倒了,爬起来再跑,又摔倒,又爬起……
这座坟茔茕茕孑立,草高三尺,钱二扑在坟头上,嚎啕大哭,泪水打湿了坟头上的泥土。他的哀嚎在山头回荡,却无人回应。他倚着坟头呆呆的坐了一日一夜。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二爷手里拿着那块银锁,嘴角颤抖,三月的风把二爷左臂空荡荡的袖管吹得晃晃荡荡,他颤巍巍的把银锁贴近脸上,亲吻着它。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5.
1997年2月19日,中国领导人邓小平逝世。
1997年7月1日,中国政府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
同年,二爷去世,手里紧紧抓着那块银锁,人们把二爷同采莲埋在一处。
在风中,在雨中,在星空下,在碧云天,偶尔能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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