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与苏子

作者: 琉琉瓶 | 来源:发表于2020-12-02 20:48 被阅读0次

    “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

    白居易对荔枝活色生香的描绘,曾使年幼的我们边背边吞口水。但是荔枝产于南国,一旦离开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所以杨贵妃爱吃荔枝,只能千里快递,劳民伤财,至今骂声犹在流传“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那么如此珍贵的古代“车厘子”,苏轼是如何能做到荔枝自由的呢?

    其实,这首诗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惠州一绝,是苏轼被贬广东惠州期间而作。惠州背靠罗浮山,南临大亚湾,风光秀丽,四时如春。不仅如此,还有多种多样的热带水果,枇杷、杨梅、荔枝…于是我们从这首诗里看到了一个吃货的快乐,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但事实只是如此吗?是,也不是。

    作为贬谪地,九百年多前的惠州尚是一片蛮荒之地,自然风光虽有胜景,但生存环境却异常恶劣。这里不仅民智未化、物质匮乏,更是让人闻之色变的瘴疠之地。

    烟雨濛濛鸡犬声,有生何处不安生!

    苏轼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以乐观的心态直面苦难,善于在贫瘠的生活中发现乐趣。被贬黄州时,他有鱼笋和猪肉,钱尽粮绝之际能自耕东坡,吃着粗粒糙谷也能品出“嚼虱”的乐趣;谪居海南时,他有味美价廉的海鲜,食芋饮水,著书以为乐。

    贬所条件艰苦,不能沐浴,苏轼便发明了用手指按摩全身的“干浴”;岭南人贫,市井每天只杀一头羊,苏轼买不起羊肉便买羊脊骨,回去秘制炭烤,只要肯啃,总能啃出一点肉来;况且还有满山鲜甜可口的荔枝…这是他向苦难寻得的快乐。正是这些乐趣使得谪居的生活不再只是凄苦;也正是这种乐观使得人生的风雨不再只是伤痛。

    面对荒蛮,他有荔枝。

    面对瘴气,他有药。

    瘴气是南方山林中湿热蒸郁致人疾病的毒气。

    它是怎么产生的呢?一般认为热带原始森林里动植物腐烂,无人有效地处理动物死后的尸体,加上热带气温过高而产生毒气。这里又气温稳定,四时不变,因此瘴气四季不绝。根据毒气的不同有桂花瘴、菊花瘴、蚺蛇瘴、孔雀瘴、蚯蚓瘴、鸭虫瘴、黄蜂瘴等等。白居易曾形容瘴气“云烟蟒蛇气,刀剑鳄鱼鳞”。

    瘴气氤氲,大量蚊虫携带病毒,感染人畜,最为致命。《后汉书》中有:“南州水土温暑,加有瘴气,致死者十必四五。”可知毒瘴的严重。因此古人被贬南蛮之地也是抱着赴死之心的,韩愈就嘱咐侄孙韩湘子:“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所以我们知道,苏轼所在的岭南绝非快乐之乡。苏轼深知疫病的严重,但地处偏远,缺医少药,怎么办呢?

    苏轼想到写信给内地好友,四处求药,向好友们求白茯苓 、求地黄、求罂粟、求专门治瘴的豉等药品。不仅如此,他还亲自上山采药,甚至种药。在惠州期间他和儿子开辟了药圃,种了人参、枸杞、地黄、甘菊、薏苡等,并一一写诗咏之。

    也许在外人看来很奇怪,这位异乡的老人没病储备这么多药干什么呢?

    家里有药心不慌。常年宦海沉浮,苏轼一直有臂痛、痔疮的病根。又跋涉万里,来到这荒蛮烟瘴之地,必得自我保全了才好。况且把药送予邻里百姓,解人病痛,也是苏轼的一大心愿。

    “病者得之,吾为之体轻。”

    如果生病的人吃了药好了,我也会感到轻松舒服,就像自己痊愈了一样。即使贬谪天涯,一己难保,苏轼的民胞物与,爱民如己的精神始终没变。

    苏轼就是这样,积极应对着他的苦难。

    这已是苏轼的二次被贬(上次是乌台诗案),一路遭到五改诏令,一次比一次打击严重,从一个知定州(神京扼要重镇)的封疆大吏,被贬到了荒蛮的惠州,且已没有了签署公事的资格,受人监视。

    韩愈被贬南荒,“惊恐入心身已病”,忧心愤慨;柳宗元被贬永州,郁郁哀哀,死于贬所;白居易被贬九江,青衫长湿,哀情切切。文人被贬,江湖失路,天地为之暗淡。

    天涯游宦,总免不了寄情山水。有人赏景,总是脱不开满怀的心绪,物与我皆着我之色彩,泪眼看山河,山河亦哭泣。而苏轼南投的一路,留下的则是“暴雨过云聊一快,未妨明月却当空”的豁达与通透。即使是到了别人眼中的荒远之地,苏轼所看到的依然是罗浮山下四时皆春的景色。

    这不是心智单纯与盲目的乐观,这是一种彻底的随遇而安。不是安于物,不是安于境,而是安于心。正所谓,此心安处是吾乡。

    那么心如何安呢?心安则须心药。

    位居高位是人生,困居岭外也是人生,形式不同,质本为一。真正的心安,是超越这些形式的。

    虽然不再是官,甚至说是罪犯,苏轼也没有独善其身。在岭南,他出谋划策,治瘟疫,整军纪,镇灾民,还修建了两项重大工程——惠州的东西二桥和广州的自来水工程。苏轼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对同胞踏实的责任感,使得他已然超越了所谓的“官职”之名。心安于做事,而不在官名。

    除了儒家,苏轼也深受佛家思想的影响。佛家讲忍辱,难忍能忍,难行能行;讲精进,勇往直前,百折不挠;讲禅定,心摄一境,不动不摇;讲智慧,清明朗澈,自照照人。

    而苏轼将这些因素吸收转化,融会贯通,铸成一副安已惠人、乐善不倦、泽被万代的心药。

    有了心药,精神不再焦虑,心灵自有安顿。

    我们把这副药,称为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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