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明:原创
寒冬腊月,川河皆冻,天地间一片冰封之境,深蓝天际,朔风凛冽,杂云尽吹,天空更辽远,徒增暮寒。
由于家中起新房,暂无居所,冬日不知如何安度。大伯在镇中行医,老屋空置,得知我家境况,二话不说,让父亲连夜搬迁,安顿下来。
大伯东山墙的房间,阳光充裕,青石地面的罅隙中布满暮绿色苔痕,阳光暖泻,透着柔光。窗台上叠着一打泛黄的报纸,上面写着我看不懂的文字,报纸边缘被虫蛀啃咬后掉落了些,伸手去触碰,手上几许痒。一张棕色的台桌孤零零地立于床边,抽屉的拉环生了一层深绿色铜锈,桌上积满灰垢,辨不清原本模样,桌子最右边的抽屉开了条缝,一束光聚焦在抽屉上方。
尘埃就在这爿空间里漂浮、旋转、跌落、飘散,我看得出神,忘记了屋内有几床旧棉絮,经过梅雨季发着霉味,忘记了墙上斑驳的裂缝,忘记了年画、日历已经褪色,我沉溺于光影,乐而忘返。
“去看看抽屉里有什么东西,帮忙扔掉!” 父亲打断了我的思绪,家人此刻都在忙着整理东西。
我打开那个抽屉,大惊失色,一团粉红色的不知其名的生物簇在一起,慢慢蠕动着,我吓得捂住脸弹跳出门,不跟脚的布鞋差点甩落一只在房间。
父亲听完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描述,淡定地笑了笑,摸着我的头,蹲下来拍了拍我肩膀上的灰尘,说道:“傻孩子,那是刚出生的小老鼠,抽屉里暖和,阳光又好,它们才待在那里的,大伯家长期没人,它们没有什么戒备,你跟我来!”
父亲拉着我,慢慢走到抽屉边,我蒙着的眼慢慢睁开,终于看清这些小生物了,它们周身无毛、通体肉红、两眼半睁、两耳紧贴在皮肤上,跟刚出生的小猪颇有几分相像,我心中恐慌减退,细细想来它们也算是楚楚可人,只是仍旧不敢细看,毕竟老鼠非善类。
“我待会用纸包好,给大叔公送过去!” 父亲看着神魂未定的我,指了指这群局促不安的小东西。
待家里收拾干净后,夜幕降临,父亲裹紧大衣,将穿旧的棉衣抽一点棉絮出来,把一只只小老鼠轻捻出来,放置于棉絮内,包了厚厚两层,用两手抱着,连夜赶往叔公家。
我渐渐淡忘了这件事,一次端洗脚盆,木盆有长柄,我不小心跌倒,柄的尖端刺入额头,血流不止。
父亲怔怔地站着,突然一把将我背起,一口气跑到叔公家,叔公帮我止完血,用粉末状的药膏涂抹于伤口,最后用纱布轻轻缠了几圈。
“多亏了你平时留心,腊月的老鼠药性最好,这次反过来倒帮了你大忙了。” 叔公笑着看着父亲。
他将黄色陶瓷药瓶放在父亲手中,交代了用法剂量,父亲连连道谢,抱紧我匆匆离开,冬夜寒风刺骨,我在他的温暖臂弯里,沉沉睡去。
幼时虚劳羸瘦,现在看似患小儿疳积,前期经常跑医院,后面父亲开始自己研究中医方面的书籍,拜托叔公磨鼠药粉,可替换在糖衣里服咽,冬天有冻疮,药粉也可涂于患处,有奇效。
老鼠在老家为百害之首,看到就灭,它们糟蹋粮食,传播病菌,听过很多因老鼠导致的祸患,只是没有想到新生老鼠竟是一味中药,特别是腊月没有出毛的药效最佳,这件事让我对万事万物的种种设定与归属充满敬意。
后来,陆续有乡邻主动送没有出毛的幼鼠至家中,人之初为善,物之初为纯,用鼠药后,我摔破的额头很快就好了,也没有留下疤痕,只是在猛烈蹙眉的时候,眉宇间有一个拇指大的凹陷,父亲笑着说:这个是你顽皮的惩戒,做事不当心,人摇摇晃晃,任何事要端得正,才能稳住啊。
那次开始,老鼠磨粉成为我童年的印记之一,对老鼠的感觉,爱恨皆有。我感喟父亲的一片深情,叔公的无私帮助,乡邻的热心馈赠。
后来,我们搬回自己家中。
住了几年,起先在厨房里发现几粒老鼠屎。
父亲细心观察了几天,总算找到源头,老鼠屋设在灶膛旁边的楼梯过道内,灶旁温度高,过道内的草堆暖和,即便没有太阳,灶台的烈烈熊火,足以支撑起一个温暖冬天,老鼠可以安心繁衍生息。
一只硕大的肥鼠出现在厨房,父亲快速把厨房所有门堵死,要与老鼠来一场角逐。肥鼠毛发油亮,尾巴粗粝,身体似滚圆线团,父亲看到它扭动的身躯追过去,它一下子就潜了身影,疾步拐进旮旯暗角,无所顾忌地发出几声吱吱然胜利号角,誓跟父亲的耐心决战到底,这场上窜下跳的追逐之战弄得厨房的锅碗瓢盘声四起。
父亲不依不饶,它步步为营。
几经周转,眼看肥鼠快要窜逃到门口了,它却调转了方向,尾巴蜷抛到一边,贴着墙壁,紧掖着地面慢慢往前,尖尖的头部一点一点往前探,朝过道缓缓折返,它怎么回去了?父亲心想:毕竟老鼠不是人,临危时候,乱了分寸,情理之中,没有方向就是它的方向。
在父亲思考间隙,肥鼠到了楼梯口后,一股烟地滑入过道内,父亲赶紧拿来手电,肥鼠出来了,嘴里叼着一只小老鼠,小老鼠刚长灰毛,稀拉拉的,冬日暖阳无法把它周身包裹完全,它身子温软,被含于母鼠口中,垂落得随意,它们贴着墙边踯躅而行,母鼠的眼里有凄厉的绝望,木然朝我们看了一眼,它浑圆的轮廓显得累赘了。
父亲举起的扫帚停在半空,母鼠最终把幼鼠放在厨房的酸菜坛子旁,坛边摊铺着碎布头,瓷砖地冷,寒光瘆人,布头主要用来防潮,只在坛底支出一小块,幼鼠开始发出细微的吱吱声,转动着小小的身躯,哆嗦着原地打转,布头被拽起褶皱。
肥鼠继续掉转头,朝楼道走去。
父亲赶紧唤我过来:“看,老鼠在搬家呢,母鼠怕小鼠饿着,又怕自己遭遇不测,想回来带走它们!”
他穿着那双黑色老布鞋,呆呆站立在门口,阳光散落满地。
肥鼠继续叼来另外两只幼鼠,也不掖着墙走了,只是垂着它那窄小的脸颊,不理会这闲碎日光,一步步地挪着细小的步子。安顿好三只小鼠后,肥鼠或许感知自己行期将至,肥大的身子铺展在幼鼠旁,将它们包裹于自己毛发中,间或发出沉闷的嚎叫,声音打着颤,它静静地卧着,跟这寒冷的冬季融为一体。
那些鼠的去向,跟父亲最终处置的结果,我没有再去过问。
万物的来与去,自有宿命,都有它的道理。
我相信父亲,因为我已经窥见了他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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