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茶尚好,昆曲一席,啸聚同好。粉墨何处,雅集何在?唯指间留存半晌余温。
古人,尤爱“闲敲棋子落灯花”,尤爱“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我坐在老茶馆,品着手中温热的清茶,等待着昆曲《牡丹亭》的开演,便在此时,成了汤显祖所言的“梦中人”。
此是后话。先来讲讲能够勾起众多女子心底“民国情结”的“民国馆”。
我原以为,闻名遐迩的民国馆会与普通馆藏没有过多差别。却不曾想到,从灯火到酒肆,从公馆到弄堂,从剧场到车站,从邮局到旅舍,从街边的长椅到转角的路灯,从地面到星辰,由内而外,几乎是一个缩小版的民国,缩小版的上海。
一步,一步,一步。我缓缓走近。
耳边仿佛回旋着唯有古老的留声机才能播放出的黑胶唱片的旋律,是《夜上海》,还是《花好月圆》?眼前熙攘的人群仿佛也变成了歌舞场上的名媛、在公馆与夜市之间来回盘桓的车夫、西装革履的商人以及卖胭脂和香油的阿姨。思及此处,空气中似乎真有脂粉气,还是“上海女人”牌子的脂粉。是上海的味道,是民国的味道。
为什么很多女人心中,都深藏着民国情结?喜欢那时的学生装,长发披散,朴素优雅;喜欢那时的旗袍,有鲜艳的、成熟的、素雅的,十里洋场的夜上海,旗袍让女人找回最初的韵味,在窈窕曲线中萌动着爱与欣喜;喜欢那时的胭脂香,只闻一下,就让人醉了的胭脂香......
喜欢那时的故事,在台阶上铺满红玫瑰与白玫瑰,温柔上演着倾城之恋。
我们不是张爱玲,不是白流苏,不是“沪上淑媛”。珠光宝气、庸脂俗粉,更不值得贪恋。这情结,是源于浪漫、小资的本性。当我们触及海派作家笔意深致的描摹,就会发现,女性是喜爱感觉的。也许这种感觉就是旗袍在身的那一瞬,也许是康桥边,诗人的那一眼。
世上也许再也不会寻到像陆小曼那样美丽而荒唐的女子,也没有了那个一心寻求着浪漫的温柔诗人。手织一条围巾,身穿素色的旗袍,在短暂的时间里,你也成了她。
在路口的拐角处,静静观望酒阑灯炧的模样。灯影摇晃,恍恍惚惚。唯有脂粉香气萦绕在身边,难以消弭。闻多了,会觉得腻烦。总有一天,你也会厌倦这歌舞升平。等清醒的时候,回头望,每一帧,都是电影里面似曾相识的画面。掀开窗帘,窗外川流不息的,都是熟悉的陌生人。
烟锁秦楼(四)还记得白先勇先生笔下的“蓝田玉”——钱夫人,也是民国时期的故事。意识流的笔法,让我对这篇作品印象深刻。是啊,我竟忘记了,她正是金陵人。她最爱唱的,不正是一出《游园惊梦》么?
只是没想到,来到老茶馆门前,节目排演单几乎让我怔住。
烟锁秦楼(四)许多事情,无巧不成书。昨日的“寻隐者不遇”,恰促成今日得以欣赏《牡丹亭》的良缘。作为中文专业的学子,挚爱昆曲而不能现场聆听,一直是件憾事。而刚刚好,就在当天,7月5日,是苏州昆剧院来南京做交流的首演,首演曲目竟是《牡丹亭》。将在一个小时后开演。虽说我是下午三点五十的火车回到南通,但至少,足够让我聆听一出《寻梦》。
今年,正是剧作家汤显祖逝世400周年。时间、地点、剧目,都是那么恰到好处。可能真是上天自有安排。
临演出半小时,茶馆里已坐满了人。我端着清茶,坐在舞台边的一张茶桌上。轻嗅白茶,不浓不淡的味道,正是刚好。可是仔细品尝,初入口是极淡的味道,含在口中却越来越浓。这滋味——就好像昆曲的滋味。我终于明白,听昆曲,是一定要品茶的。
台上的杜丽娘轻吟作唱。一颦一笑间演出了寻梦的滋味。“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昆曲柔滑圆润的唱腔中自有其情思可寄之处,一腔梦境的托付,都在这清丽婉转的曲词之中了。
我感觉,自己也像是在寻梦。自古以来,寻梦之人太多。戏里的杜丽娘在寻梦,寻到了死生挚爱;《牡丹亭》的作者在寻梦,寻到了一生至情;戏外的我们,也在寻梦。从戏台上演员清澈的眸光里,寻得了自己的倒影。
舞台上,开始唱【皂罗袍】的著名选段: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特看的这韶光贱。
轻呷一口清茶,有些凉了。又往杯中添了一些。滋味仿佛不同。所谓“盏茶浮生”。许多人生,就像温水沏出的茶,很淡很淡,却刚好适宜;也有很多人生,就像沸水沏开的浓茶,在风雨中沉浮,历经磨难,饮一口,能尝出百种滋味;还有的,是凉茶。人走茶凉,人们大多不爱这样的滋味。
凉了,温了,热了。再凉,再温,再热。
听同样的戏,每人手中的茶,却有不同温度、不同滋味。浮生若茶,浮生如梦。
汤显祖说:“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因此当沈璟意欲规范戏曲格律,将《牡丹亭》改编为《同梦记》时,宁可拗折天下人嗓子也绝不修改曲谱。如今,我们可以看到杜丽娘的真情、柳梦梅的痴情,为求至情,相比而言,格律声调早已不那么重要了。
直到依依不舍地离开茶馆,赶往车站,脑海里还回旋着昆曲的余音。绵绵不绝,亦真亦梦。
忽然从这里,找寻到南京这座城市的脉络。哪怕是经历过一些颓败王朝,哪怕在都市的包围中日新月异,但它的魂魄还是得以昆曲中绵延,在遗址中流传。我曾经是一个游客,如今是一个过客。倘若作为游客我不能理解不能明白,那以后,我都愿做一个过客。
故渊于二零一六年阳历七月二十日
烟锁秦楼(四)注:此篇为今夏去南京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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