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那时冬日

作者: 南飞雨燕 | 来源:发表于2021-12-31 05:37 被阅读0次

    就着暮光赏雪,喝茶。覆羽了整个世界的雪让世界安静下来,这样的冬夜不断黑,雪自带的光芒在夜色里更显清幽莹白。一些冬日旧事推开记忆的重门,在茶色和雪色之间清晰起来。

    我家靠铁路近,一列火车驰过,划破巨大的寂寥。是从那时冬日开来的吗?

    我是奶奶带大的孩子。除了正月去外婆家拜年,那个冬日父母带我去大姑妈家是仅有的一次走亲戚。大姑妈嫁到株洲北郊的一个叫田心的小镇,在镇上供销社当会计。吃完午饭返回株洲城里,父母看时间还早,就先带我去石峰公园玩了。冽风嗖嗖,略带萧瑟的风景,冷清的游乐场,并没有影响我们的兴致,因为年轻的父母和我一样也是头一回游公园。天色渐暗,我们急匆匆赶到汽车站时,株洲至醴陵的售票窗口已关闭。爸爸说,只有搭火车了。游公园的兴奋还未褪,期待搭火车的欣喜又接踵而至。火车,我还只在巜铁道游击队》的连环画上见过呢,所以全然没有大人们错过末班车的懊恼,也不在乎妈妈说下了火车还要走十几里夜路才能到家。

    赶到火车站,寒风中掺杂着冷雨直往脖颈灌,爸爸手握车票说估计要下雪,还好赶上了这趟“棚改”车。“棚改”车是什么车?上车后我才知道,是货车的空厢临时改做客运,没座位,甚至没有灯,偌大的车厢里大家纷纷从行旅箱里找出纸塑之类抵挡看不见的脏污,席地而坐。我闻到了一股说不清的味,或煤油,或农药。一阵叽叽喳喳后,火车的轰隆其势不断地在黑暗中射向远方。我们的位置临窗,我这个乡下小女孩太开心太好奇,坐在爸爸怀里看窗外看火车,贴在玻璃上的手和脸震下来又贴上去。

    除了震动和声音其实什么也看不清感觉不到,只有偶尔逶迤同方向的火车超越我的火车长啸而去,我才能以数秒的形式加目测去描述它巨人般的冗长,神秘,剽悍。爸爸说那是客车,跑得快。

    坐了大约二十分钟,火车停了,旅客上上下下。一个穿白绒毛衣服发辫上扎红绸的小女孩同大人坐到我们前面,年龄与我差不多,她也被父亲抱在怀里。没有风景的风景挺枯燥,我的注意力转移到同龄人身上。火车开动了,我忘了小女孩一家有个怎样车厢互动,只记得黑暗里她操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讲故事,讲小白兔和小灰兔,讲狮子和老虎,流利而抑扬顿挫,我幼儿园的老师也讲不这么好听。五六岁的我莫名有一点自卑,看不清她的样子,只能看见她扎的红绸的头左右晃动,那绸,似乎也比我头上的红。爸爸认为她一家应该是北方人,才讲得一口标准普通话,说咱们燕子读书了也可以。自卑只是一瞬间,之后我沉浸在故事里。火车变成了一座暮色森林,动物奔跑带来一波又一波的震荡。

    妈妈突然说,像是落雪了。我扭头,窗外有朦胧的飞花,像极了森林里银色的野姜花,刚刚就开在小女孩的故事里。火车摇晃着一车厢天南地北汇合的寂静,匀速前行。我们,都在父亲的怀抱里垂睫入梦。

    “哐啷”一声,我和爸爸向前一扑又向后一倒。父亲拍拍我,板杉铺到了,下车啰。迎接我们是一个无声无色的新世界,寂寞了千年的四野有着万年的微芒。我瞌睡全无,仰起了头,夜晚的风雪交加原来是这般盛大而壮观!大人们低头,只在意这无处可逃的寒凉。妈妈将自己条纹状的围筒拿皮筋扎紧一头,秒变父亲肩头的我头上的一顶帽子。雪落无声,踏雪的“滋滋”足音一路相伴,我们是真正的风雪夜归人。稍作停留的火车载走同行过一程的小女孩,嘶鸣着消失在一片茫茫无涯。

    长大后听摩登兄弟的《如约》:时光好似列车,我们都是旅客,最美不过同行过。已经操一口标准醴普的我每听到此句,就想起童年那个飘雪的冬夜,邂逅过一程陌生的悦心好声音。第一次坐火车,“棚改车”的颠簸脏暗完全没有破坏我的心情,是因为靠着父母在漫天纷扬里却仍拥着暖意?年龄太小感观的触享还不能传达给感觉,其实一直都是不擅致意的孩子,现在与年老的父母说起那个冬日,白雪化春水,我是一尾水中携暖的鱼,潜游,不向岸边吐出一串优美水泡。

    火车驰过,音乐飞来。那时冬日,雪色如画。朋友荐看东山𣁽夷的画后被惊艳到,那些冬雪林海的画里极可能藏着钢琴,长箫,延音与十一箫,都可能让纷繁而幽静的雪颤落如絮舞。我童年的雪野,也曾有音乐飞抵。

    噪音低沉音乐细胞也不够的我,小时候倒是个能歌善舞出得众的孩子。我随爷爷奶奶和小姑妈在瓷厂长大,小姑妈只大我十一岁,活泼灵动,当过小学教师,我是她的第一个学生。当人当客,我的表演毫不怯场。

    小姑妈结婚在春天,头年冬天家里置办好了嫁妆,其中我感兴趣的是那台银色的收录机,如今都记得叫“燕舞”牌”,算得上是家里的大家电了。单缸洗衣机,缝纫机,均与我无关。崭新的收录机却放在我房间的木窗台上,还搭着一块白色钩花大纱巾。

    那时冬日,寒假漫长,雪季也漫长,旧雪未化,新雪又添。乡村的冬天安静得出奇,缓缓融雪的屋檐水如一架巨大的竖琴,滴滴都是弦上清音。一声狗叫,村头响彻村尾。冰天雪地,屋内少不了红红的木碳火,我们姐妹陪着退休的爷爷奶奶,桌上的红薯片瓜子花生和桌下的慵懒的花猫黄狗陪着我们,慵懒的我们偶尔也写点小作业。小姑妈在城里上班不常回,未出嫁前,收录机我可随便享用,十一岁的我,正是对通俗歌曲开始上心的年纪。两本磁带,朱逢博朱明瑛轮流上场,磁带在收录机里不急不缓地转悠。其中有一曲《脚印》唱的就是下雪的轻欢小美:洁白的雪花飞满天,白雪铺盖到我的校园,漫步走在的小路上,留下脚印一串串……我很喜欢,总会倒带重听,看着窗外本来树枯溪瘦变魔术似的饱满晶莹,我知道歌声一定以音符为网,撒在了雪地上。

    有时,会有老人家来我家串门,和爷爷奶奶凑齐一桌玩纸牌,叫雀胡子。下屋里我同学飞伢子的爷爷就经常来。那一日,飞伢子也跟来了,他是个有名的“捏王”(顶级调皮)。我的收录机于他是新鲜玩意,当即引起了他的注意,开,关,前进,倒退,四个键,等不及我给客人倒杯茶的功夫,他已经一个个轮翻乱按,磁带快进快退的弄得一片响,终于嘎然而止。卡死了。我骂:你这只脱手!他神色有点慌口里说没事,我按开磁带盒,窄窄的黄褐色磁带条吐了大半出来,乱成一团麻。还一团乱麻,在我心里。

    山林田野雪色微微,我却感到江湖一片破败。从小听爷爷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听父亲讲薜仁费征西,一路累积的坚定和镇静在两团乱麻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泪水夺眶而出。

    想着小姑妈不定哪天就回家,怎么交差呀?不能哭,只有想办法重新卷进去了。飞伢子扯通磁带条,我用食指插在磁带盒的孔眼里当机械卷轴,一点点旋动。细致活呀,一不小心就磁带条打折了,时不时要返工。飞伢子一点点抹过绷直,我一点点卷。天冷做这事又不能边烤火,又不能停。他的两条青鼻涕真恶心,我的手也冻红冻木了。

    终于,全卷进去了,完壁归赵。赶紧放听,不听不要紧,一听可要命。放出的歌全变了调,还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时高时低,哪里是朱逢博的美声,简单就是鬼哭狼嚎。

    我们都傻了眼。我愤怒地用力推了飞伢子一把:你再也不要到我屋里来了,也不要摘我屋里的桃子李子,也不准牵牛走我屋门口过身!同时取出磁带狠狠地摔在雪地上,撒了一地的歌声拣不回。

    不久小姑妈回了,带回几盒新的磁带,其中有一盒听不懂歌词却也很新奇好听,她告诉我那是印度电影插曲巜丽达之歌》。趁雪厚,小姑妈带领我们姐妹堆雪人。异域风情的音乐从窗台上飘过来,一个超高超胖的雪人迎着冬阳笑,我们也笑。

    过完正月,气温渐渐回暖,瓦楞复黛,山坡返绿,只有我们的雪人还在,当然,他也在日日瘦身。有一天,飞伢子手反在身后慢慢地向我家走近。小姑妈忘了责怪我,我自然也早已忘了要继续恨他。我说,你看雪人只剩这么点大了。他伸出藏在后背的手,是一盒磁带。他说,我去了城里大姨家,让表哥带我去找的,用的拜年钱。

    铮亮银色的收录机也进了城,摆在小姑妈温馨的婚房窗台。撒在雪地上的歌声被几羽紫燕衔起,荡漾在池塘边一排鹅黄的柳梢头。

    那时冬日,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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