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  品茶  吃茶

柴米油盐酱醋茶。茶，这个世界上最有灵性的植物，在中国人的生活必需品中，忝列老七。显然，她远没“柴米油盐”重要。然而，当公元780年，《茶经》问世以来，“自从陆羽生人间，人间相学事新茶”；茶开始以优雅的身姿步入中国人的精神舞台，恣意起舞，“慕诗客，爱僧家”；一千多年来，其博得的赞誉，又岂是“柴米油盐酱醋”可比？委实让老大老二老三等颜面扫地？ 

大凡不可或缺的而又普及的东西，反而不能体现其贵重。相反，或无的东西常能度量人的精神或灵魂的价值。你看，画笔不能为所有人轻易驾驭，钢琴不能藉凡夫的手而美妙响起。 

茶，之于中国文化，俨然一面镜子。不过，映照的并非容颜，而是容颜里面的灵魂。不信的话，不妨独处，沏一壶茶敬自己，尝试着和自己对话。此时，灵魂在茶面前尽现形影：或有或无，或浓或淡，或美或丑……无处可藏，不折不扣。 

从某个角度来说，茶正是以其“或无”的特殊，度量着我们的灵魂。“比如喝茶，中国讲究茶具、环境士大夫化。可是士大夫没有了，茶则沦入茶馆，卖茶叶蛋。”木心先生这话，很直白地说明了这个道理。 

最近，我常思这类问题；惊讶地发现，茶的度量其实有独特的标准，恰如尺子的刻度，长久地隐藏在最易为我们所发现的地方；无非三个字：“喝，品，吃”。“喝茶、品茶、吃茶”，道尽国人灵魂的模样。 

先说喝茶。 

文化的本质是，用再行动去检验思考和觉醒。所以，必然追求更多的可能；过于直接反而没味道。生命本来是向死而生。如何延长生命，成为人类永恒的追求。可是，当终于发现，躯体的永生必不可能。于是，人类开始思考用另一种方式延长生命－－拓展灵魂的广度和深度。这样，文化也就诞生了。 

  “请喝茶！”这种说法更多地被用于日常礼节上的待客之道。“喝茶”、“请喝茶”，一般包含的意思相对直接。某业务员可能对某客户说：“某日某时，请您喝茶！”某人可能会对另一人说“到您处讨杯茶喝！”；西南某些地方的婚俗上，新郎新娘需要向长辈敬茶“请喝茶！”……其实，不论哪种情形，“喝茶”要嘛是一种礼节，要嘛具有明显的功利动机：“请喝茶”的未尽之言是，“我们谈点事！” 

 由此可见，“喝茶”，通常意味着简单的包含；即便“醉翁之意不在酒”，却也不会关系到“琴棋书画远方诗”。 

 相对地，“品茶”就很少人应用了。我常对人说：品字，三小口，意味着小口小口喝，慢慢斟酌，用心思考。那么，“品”什么？茶业从业者请“品茶”，这里应该是品味茶质，即形、色、香、味。他们追求的是，让茶的香美和功效，更好地刺激人的感官，给人带来愉悦和健康。 

 “从来名仕能评水，自古高僧爱斗茶”。艺术家们惯于用婉转的手法表达浪漫和追求。尤其是东方文化，都离不开“天人合一”的本源思想。大概认为，植物和人一样由大地孕育，死亡后又同归根于大地，两者在本质里应该有相同的东西。所以，无论儒释道，抑或文学家，或琴棋书画艺术家，都作各种尝试，求得与山水植物进行灵魂的交流。他们认为，茶通“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据说伏羲即是仰观天象，俯察地理而创八卦；北宋天才书法家米芾，曾路见一奇石，喜爱至极，拜石请求结为兄弟；王羲之则从鹅的优美的伸颈动作中获取了坐拥“书圣”高位的灵感。时至今日，中国的大部分地方的民间习俗，依然可见拜祀古树奇石的现象。物皆有性，物老成精。精者，集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也。 

 名仕、僧道，在面对一壶茶时，他们情愿更多地将自己的情感交付与茶。一旦彼此间真有了某种灵魂沟通，茶道也就应时而生了。 

艺术鉴赏的精神享受获得的程度取决于鉴赏人的艺术修养水平。一幅书法的价值，取决于鉴赏人而非作品本身。梵高的画在我面前很可能一文不值，因为我不懂画。“对牛弹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都是很好的比喻。 

 面对茶，也是如此。你能够从茶中获取的多少，取决于你本身拥有多少。此时，茶即是一面灵魂的镜子。 

文士名家相与说茶，爱用“品”，正是以茶为媒，品赏大美世界；以茶为镜，自品艺术人生。这一“品”字，可无关容颜风貌，面对茶而无关茶。 

关于品茶，对日本茶道深有研究的周作人，在《苦茶随笔》中提到，“时事沧桑，只有读书与喝茶才不同于其它方式的人生。一把茶壶，一只茶杯，沏一壶茶，捧一本书，或沉思、或啜饮，茶香萦绕于心，犹如微风拂面而来。” 

品茶，是茶人或士大夫等最常用的饮茶赏茶方式。 

相对于“喝茶”、“品茶”，还有另一迥乎不同的方式－－“吃茶”。 

《赵州和尚语录》主要记载晚唐得道高僧从谂和尚禅机的故事，有一则历来广为传诵:师问新到：“曾到此间么？”曰：“曾到。”师曰：“吃茶去。”又问僧，僧曰：“不曾到。”师曰：“吃茶去。”后，院主问曰：“为什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师召院主，主应喏。师曰：“吃茶去。” 

无论何人招呼询问，从谂只应一句“吃茶去”。这句“吃茶去”，在此语境中，本意是：放空既有！佛家认为“凡有所相，皆属虚妄”。人的感官所及都是暂时的假象。 

 现在常听人说“不念过去，不畏将来。”言下之意，应该要用心于当下。爱因斯坦说，时间是人意识中的错觉，唯有当前一秒是真实的。日本茶道有“一期一会”的说法；每次茶会，都是难得的缘份，即便再次相遇，因为时空变化，所以相遇都是唯一的。从而劝告人：珍惜当下，在卑微而不可能完美的现实生活中，尝试着发现美。如此的人生，就不会有遗憾。因为，这一秒不把握好，立马就成为了过去。 

关于“吃茶”的禅意，赵朴初先生也写过一首诗，读来十分受用： 

七碗受至味， 

一壶得真趣， 

空持百千偈， 

不如吃茶去。 

当然，如上所述，只是禅宗赋予茶会的一种特殊功能。可视为“茶道”的内涵之一。 

道，在中国文化里，是个永恒的主题。无论儒释道，归根结底都是为了追求一个字－－“道”。儒家以《中庸》“明道”；道家以“无”明道；佛家以“平常心”明“无常”道。然究其根本目的，皆在求得超越生死。 

 依老庄的观点，道是不能被感知的，只可意会、领悟。恰如当代物理学上的“暗物质”，不能用任何手段、方法直接证实，也不能用任何语言、文字描述；所以“一说就错了”；且无处不在，“道在屎溺”(《庄子》)、“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微观世界的穷尽即宏观世界的通达。眼皮外面的世界和眼皮里面的世界是对等的。一个人在物质世界的探求和对自我内在的探寻，可以殊途同归。 

品茶悟道，主要就是要明了，在当下的咫尺之间，在任何一个渺小的细节或动作，都可能洞察宇宙人生真谛。生命的终究价值，可以从自己内心获取。自我超越才是根本目的。 

 如此看来，“吃茶”，在这里已几乎可以和茶无关。茶，用“吃”的，似乎也违悖世人的常识认知。但在诸如从谂高僧的践道者来看，他们可不会在乎皮囊颜色，而是直指人心。所谓“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就是这个道理。道之感悟，常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一个故事：有西方学者自以为识中文，来中国看亚运会电视直播，恰好是中方羽毛球队胜印尼队，解说员大喊“中国队大胜印尼队”，随后点评时又说“中国队大败印尼队……”，此学者一时懵逼：“大胜”是胜，“大败”也是胜。 

这就是中文的奇妙。 

 “喝茶，品茶，吃茶”。分别被不同的人群使用于不同需求。“喝茶”，多被运用于日常交际；“品茶”，相对追求专业或文化精神层面的目的；“吃茶”，则已具有俗外的味道，更多的是冲着形而上而去，也就是对“茶道”的探索。然而，仅此三字，已囊括芸芸众生之灵魂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