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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在地处大别山南麓的黄陂县蔡店镇。这是一个黄陂、大悟、孝感三县交界的山区。镇子里的居民多为北宋理学创始人程灏、程颐的后裔。
当年,共和国大将徐海东就是从这一地区走上革命道路的。抗战时期,以李先念、陈少敏为首的新五师曾以蔡店为驻地,与日寇进行殊死斗争。
蔡店,既是红色老苏区,又是民风淳朴的古镇,如今又被誉为“武汉的后花园”。古镇不少乡风民俗传承至今,饶有趣味。梳头油”就是一桩。
我了解 “梳头油”,最初还是从大我一岁的小本家兄弟那听说的。
那年腊月的一个中午,他提着烘笼(往日乡村取暖的一种器具),一边彈珠子,一边神撮撮地对我说:你晓得不,我前日去抢了梳头油的!抢了好多花生啰,还得了一块饼干!
“饼干?”我十分惊讶!要知道,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饼干对乡村小孩来说,犹如当今的孩子们心目中的汉堡。
“梳头油?”我又一头雾水地问。
“你不晓得?”他立马露出一付轻蔑的神情。轻蔑的程度,不亚于面对读三年级还不认识“一”和“二”的人。
“跟你说,梳头油是新媳婆三天回门,从娘屋的带回的礼物。去抢“梳头油”,还要逗媳妇!当时,新媳妇还专门塞给我一块饼干!晓得不?”
“嗯……”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梳头油是么事?”我回家问妈。
“梳头油是新媳妇从娘屋的带的菜油,梳头抹头发的。顺便带些礼物,专门巴结婆家的人,要别个对她好一点的。苕喂……”妈把“喂”字拉成拖腔。
“那为么事要抢呢?”
“去的人多,接意少,当然就要抢”,妈笑笑说。
后来我又从在黄陂一中教高中语文的先生爹程文运那得知:“梳头油”暗含女子梳弄之喜,此乃人生之大喜!
自此,“梳头油”在我头脑中根深蒂固。
真正抢“梳头油”,还是第二年的腊月(蔡店人办喜事大多选在腊月)。一天,听说街北本家一个叔叔的新媳妇到娘家三天后返回,几个伙伴相约去抢接意。
明三暗六的瓦房的堂屋里,全是大姑娘、小媳妇和半操子后生。小孩全挤在大门外,眼巴巴地观察看屋内的动静。
神龛下的八仙桌两旁坐着两个辈份稍长的小媳妇,堂屋靠墙两边各两条长板凳上,分别坐着大姑娘、小媳妇和后生们。堂屋中间还有不少人簇拥看新郎和新娘。
新郎头上梳着明亮的分头,身穿上面一个表袋下面两个大荷包的蓝卡其学生装,表袋里挂着一支钢笔。白晃晃的钢笔挂吸,在卡其蓝的映衬下,十分惹眼。
新娘下穿黑色灯芯绒长裤,上穿红底细黄花的棉袄,脖子上系着油绿色的针织围巾,红扑扑的圆脸上大眼忽闪忽闪的,外加一对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剎是顺眼。
新郎和新娘的时尚的打扮,吸引了大姑娘羡慕的眼光,赢来小媳妇的啧啧称赞声。“围巾是哪里买的”?衣裳是哪个裁缝做的,几合身啰”!女人们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衣裳是街上的郭裁缝做的,围巾是托人从汉口带的。”新娘一边敬着米泡茶,一边应答。
头一个敬本家嫂子。按常,嫂子要口述一段四言八句,要求新娘学说。但是,嫂子却说:自家人,当嫂子就不为难了。
嫂子不为难新人,其他的女人或不想为难,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四言八句。女流们都自觉地端了茶。
“不行,不行!你们女的就没有一个能说四言八句的吗?”后生中有个小名叫二狗的跳起来挑衅。
“二狗,个么姑养的!就你读了几天书!你过来,我编排两句给你听听!”说罢,一面笑嘻嘻地拉过二狗,一面握著新娘的手大声吟诵:
铁锅儿圆,砧板儿长。
媳妇煮饭,孝敬爷娘。
新娘照例说了一通。大嫂得意洋洋地对二狗说:怎么样!二狗作为晚辈,不吱声了。
大嫂得胜回朝似的,高呼:撒花生,撒糖!
随即,炒花生和陀螺糖在空中雨点般的下落,大门外的孩子们“喔”的一声,猪拱狗刨似的,借着门内透过来的灯光,在地上抢“梳头油”。
门外一阵骚乱过后,开始敬后生的茶了。首先是一个外姓的半操子。他一本正经地对新娘说:好好的学一下啊!接着出口成章:
白磁碗,冻米泡。
妹想哥,抱一抱。
新娘一听是浑词,扭头想溜。早有准备的后生们立马拉住,把新娘一个劲往新郎面前推。
“抱一抱!抱一抱……”门外的小孩们齐声喊。
“哗”,花生糖果又一一次雨点般的落下来,浇灭了门外的喊声。
新郎象征性的把窘迫的新娘双手围了一下后,堂屋又秩序井然。也许是新郎边递烟边打招呼,接下来的几个后生没有为难新娘,敬茶倒也顺利。
“怎么没有饼干?”我一直在想这事。
“傻!饼干撒在地上不踩得稀烂?”同伴答道。此时,街上已有家长呼儿喊女地催人回家睡觉。
屋里敬茶也近尾声。最后轮到给二狗敬茶。只见二狗耳朵上夹着烟,跷着二郎腿,搖头晃脑地说;我不但要你说,还要你做!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有好戏看。”一个姑娘笑着跟同伴耳语。
蓝上装,头边分。
哥好看,妹想亲。
“亲一下!亲一下……”门外的小伙伴们都挤进屋里来凑热闹。
“快撒花生,撒花生!”新郎叫道。
一场花生雨把小孩全部赶出了门。
屋里,大嫂见几个小伙子挟持着死不就范的新娘往新郎面前凑,出面圆场了。
“时候不早了,大人在喊细伢们回家睡觉,大家明天还要出早工。我替新人谢谢街坊们捧场。二狗,看在我的面上,放你新婶一马,你日后还要办喜事的,看别个么样对待你!少放些账,个杂种事情的。早点洗了睡。”
二狗见大伙已无斗志,只好顺水推舟。
“婶说了算,都回吧!莫把新郎憋了。”说完,吐了吐舌头尾随出了门。
一场精采的“抢梳头油”就此曲尽人散了。
随着外出求学谋生和时间的推移,往后的日子,“梳头油”便在我的脑海渐渐淡化了。
前年侄儿结婚回蔡店,“梳头油”又撩起了我的乡情。
侄儿的婚宴刚刚料理完,厨师就急急忙忙把白木耳、莲子米满满的泡了一大脚盆。我百思不得其解,问:婚宴都完了,还泡咧多东西做摸?
“媳妇伢三天回门,街上的人要吃梳头油。你莫急着走,后天看热闹。”厨师答道。说完,忙着炒花生、炒冻米泡、炸合叶、翻饺。黄白相间的炸合叶,白生生的炒米泡,装满了几盆。
第二天晚上,弟媳又打电话叫人送来两千元装满十大袋各种不同的糖果点心。
买的点心和自制的花生、合叶、翻饺都堆在大圆桌上,由几个好事的婆婆媳妇围成一圈,流水作业,将十来袋买来的点心和几盆自制点心分包成近两百包红点心包,码放起来。
厨房里,三眼煤炉正熬着由红枣、枸杞、白木耳合煮的银耳汤。这些食物,静候着分享它们的主人。
翌日清晨,天淅沥淅沥地下着雨,娘家人开车来接新娘回门,又送来几大袋点心。娘家一伙人喝完一大碗堆满肉糕、肉丸、荷包蛋和面条的“茶”,簇拥着新郎和新娘嘻嘻哈哈地回娘家了。
这边,婆家和众人忙着打扫庭厨,收拾屋子,备齐桌椅、碗筷,象开粥棚的官家一样,准备“放粮“。
下午三点时许,街坊们估计新郎、新娘乘车从娘家回来,一拨一拨相邀上门恭贺。有本家的,有外姓的;有街坊邻里,有商铺生意人,甚至还有赶集的路人。人群络绎不绝,门口、店堂的伞象雨后的蘑菇,一朵挨一朵。
“弟媳婆,恭喜啦!当婆婆了。”
“你们家婚事办得好热闹啰,好爱排场!”
“爬灰佬昨天穿得好神气啰。”
“你们家媳妇长漂亮啰。”
上门的大多是些婆婆姥姥的女客,有牵着小孙子的,有抱着奶伢的,大家都上前挑些俏皮和喜庆话说。
“谢谢,谢谢!坐坐,快坐!上茶(盛银耳汤),上茶,上满碗!端着,端稳!小心烫手。姐妇伢还回娘家还冇回”
“谢谢大家,让你们花钱了。”
客厅里,婆婆一边忙还迭地招呼和回应着客人,一边指挥着上“茶”的人跟上节奏。爹爹则在一旁笑咪咪地递烟。
灶房里,锅里冒着腾腾热气,案板上整整齐齐地摆着碗。一人提着长柄勺子,象开“粥棚”的“官差”一样,利索地朝碗里盛银耳汤。另些人则将“茶”(实为银耳汤)一碗一碗地递给婆婆,由婆婆分发给挤在客厅前来道贺的街坊们。
“茶”喝完毕,人们起身要走,婆婆连忙招呼住人群:“莫走,莫走!吃点心,吃点心!”
说完,象卖保健品的经销商一样,给每人派了一包纪念品(点心)。
来人有的喜不自禁地说:“哎哟,你们家南讲排场!”
有的说:“你家过客,又不跟我们说一声,我们好来讨杯酒喝一下撒! 莫怪哈,莫怪哈!谢了。”
“莫客气,莫客气,你们来了就是看得起。平时请子请不来呢!”
就这样,除零星来人外,前后有五拨人过来庆贺。于是乎,爹爹婆婆忙了一下午,高兴了一下午。新娘的头梳了一下午,客人“油”了一下午。我们看热闹,笑了一下午!
人散了,我有些疑惑不解,问弟:怎么都是一些婆婆姥姥的来?年轻人和细伢们都到哪去了?
年轻人都到外面谋事去了,小伢也随大人到外地上学去了!弟答。
过去是亱晚闹,如今怎么变成白天闹呢?我问。
过去白天都要出工,如今来玩的人白天都闲,哪个晚上还跑来呢?弟答。
我不再问了,陷入沉思……
同是“梳头油”,往日是抢,如今是发;往日凑热的是青少年,如今是老人幼儿;往日是嬉戏的场面,如今是欢快的情形;往日人朝气蓬勃,好象八九点钟的太阳”,如今“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大概是城镇化的必然趋势吧,我想。值得欣慰的是,在物欲横行的今天,家乡父老还有一些坚守!
作者:程志清
单位:宜昌市葛洲坝集团三峡建没工程公司退休办
电话:18971384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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