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马往事

“禀将军，陛下派人传来消息，一个时辰后启程，望将军早做准备，末将告退。”

四月末的一个清晨，我正在中军大帐里和甲而睡，昨夜巡查完营地时已不知几时了，多日的奔波，加上紧绷的心弦，我回到大帐之后便迷迷糊糊睡着了。不觉间，帐外校尉的一声禀报，倒让我猛然惊醒。自年后随陛下巡视天下以来，恍然间已是三月有余。

四月的胶东大地，早晚依然凉风习习，让人不可大意。副将端进了两碗羊肉汤和几个锅盔，我接过一碗，顺便询问他准备的怎么样了，副将说：“蒙将军，昨夜无事，今早我已安排启程事宜，再有半个时辰就能整装待发了。”我说：“小子表现不错，来，一起吃。”片刻之后，我跟副将便已饱腹。拿了手中的秦剑，我俩出帐打马前往陛下行营。

“蒙爱卿，是否已准备妥当？”我看了看身形日益苍老的皇帝，忙回答道：“陛下，半个时辰后可以出发，末将这就去安排。”

“不急不急，爱卿先坐下，吾有话要问你。”我一怔，但还是慢慢坐下来，旁边的赵高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永远没有心机，充满了忠义一样。

“爱卿，昨夜有一道人，密信与吾，说在东海之畔有出海寻仙者得到了长生不老药，我打算即日启程，前去寻找，你以为如何？”皇帝慢慢说来，目光眺向帐外的远方，等待着我的回答。

看着双鬓斑白的皇帝，我心中一阵悸动，是啊，自从公子被派往北方交给哥哥，皇帝的身旁少了一个值得交心的人，赵高这个仆从，虽然听话，但也总是感觉隔着一层什么东西；丞相虽然多才善断，但是缺少坚毅果敢，大是大非的问题总是习惯听从，缺少自己的主意；也是从那时起，我被提拔进入中枢，担负着皇帝的护卫职责，也多次与皇帝交心相谈。多少个日月里，皇帝废寝忘食，六国破灭了，大秦实现了先人们的宏愿，面对着一幅破碎的山河图，皇帝忘我地筹划着。四海不一，民不聊生；长城未兴，边患不除；天下河道，急需疏通；车、道、币、字、法……每一件事细细算来都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完成的，但是皇帝做到了，收拾旧山河，盘整华夏文明，再从头。十余年来，未曾忘记胸中那宏伟的抱负，可是岁月无情，过多地耗尽了生命，如今不惑之年里，却沧桑如老者。尽管明知这世界上不会有长生不老的仙药，但假如真有一丝希望，我还是愿意拼命为皇帝找来，因为还有太多的事需要皇帝了……思索间，不觉眼眶湿润，皇帝的一声爱卿唤醒了我，我连忙微笑着望向皇帝。

“陛下，臣亦曾听闻东海有仙山，寻道者往返其间，或有得仙药者，亦未可知，今途径琅琊台，臣愿往所求。”皇帝摆摆手笑了笑，踱步于大帐之中，许久，转向我下令启程。

春末夏初，阳光和熙。道旁的花草，用尽了力气，争妍斗艳；你方唱罢我登台，红的开了，白的又开了，一层层、一片片，你追我赶好不热闹；远处的山峦挺拔魁梧。春的脚步唤醒了世间的万物，而春风就像一个调皮的顽童，带着一桶桶颜料，左涂涂右刷刷，将这片充满生机的人间刷了个遍；山虽不高，然嫩绿的垂柳、粉红的桃花、笔直的杨树、炽热的五角枫，还有那雪白的梨花凑成了一山四季，奏响了春夏秋冬的交响曲；如画的美景里，总也少不了鸟儿的歌唱，尽管千军万马，但鸟儿还是旁若无人地在枝头叽叽喳喳着蹦蹦跳跳，好像我们从未到来一样；溪流清澈见底，缓缓流淌，仿佛世间的尘埃都在他的灵动下消失。丞相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激情，兀自在那吟诗作赋了；其实，若能解甲归田，我倒真希望能在这里度过余生。

斥候来报，前军已近琅琊台，有一老者说有仙药欲献陛下，我下马向前。老者施礼道：“将军前来，草民惊恐，前些时候，草民出海遇到一位白发老者独驾孤舟，与草民说皇帝近日将至琅琊台，有灵药让草民献于皇帝，白发老者说罢转向离开，那孤舟不用人划，径自向前，片时不见。”经过详细询问后，我来到中军大帐报与陛下，陛下说：“既是仙人所与，朕当斋戒三日，择吉时迎取服用，爱卿去准备吧。”

三日后，我随皇帝经过鹅卵石铺就的大道来到刚筑好的高台上。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极目远眺，似有仙山矗立在远方的大海之上，仙山为薄雾所笼，若隐若现；海上波澜不惊，海鸟被仪仗吸引驻足相望；高台上旌旗猎猎，护卫衣甲鲜明，香案之上，牺牲齐备。闻讯而来的百姓被隔离在外，远远地看着这难得的场景，本来他们一辈子也见不了次皇帝出巡，今天得见，都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吉时已到，赵高双手托盘，立在香案一侧，我在皇帝身旁按剑而立，丞相和一干重臣侍立两旁。皇帝焚香祭天，干枯的手颤抖着将香插入香炉，闭眼默念时，我看到皇帝虔诚的面庞又多了几道皱纹，头上也多了些许白发，想来是这几日故楚传来的奏章又让皇帝多了几分忧愁吧。公子的提议皇帝也曾深思，但漠北隐患未除，岭南初定，六国旧贵隐匿，人心不稳，各项事业才刚刚开始，乱世用重典的道理公子未必能懂。此刻，我只想哥哥能不负皇帝重托，尽早帮助公子成熟起来。皇帝还在默默祈祷，只是声音太小我未能听到，真想听听皇帝对上天说了什么。

焚香祭天完毕，皇帝抬手欲取仙药。霎时间，天地突变，阴云密布，海风骤起；继而电闪雷鸣，飞沙走石；远处的仙山不见了，海里波涛翻涌。围观的人们不禁大声吵嚷起来，台下台上的士兵大臣们也掩面挣扎，皇帝在赵高地搀扶下尚能站立，我环顾四周并无危险，只是这天变得突然，一时无法理解，只有保持着警觉。天空中一片黑暗，闪电起处，一道白光，一匹白马像一条白龙，自上而下，眨眼间来到高台上将仙药含起朝西南方向飞奔而去，这一瞬，我看在眼里，其他人却不知情。瘦弱的皇帝抓着香案，尚在苦苦站立，周围的侍者和卫士也相互搀扶，努力站起。白马消失之后，天逐渐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皇帝略感失望地站在原地，闭目长叹一声后，转身带着坚毅的表情问我：“爱卿可知此是为何？”我心中明白，皇帝尽管失望，但天意难违，又岂是我们所能左右的，此刻皇帝的心情或许只有四百多年后五丈原上中军大帐里的丞相所能体会吧。“回陛下，适才微臣所见，乃一白马自天而降，衔仙药奔往西南，臣即刻带兵前去围捕。”“爱卿去吧，务必要保护好自己，我等你消息。”

白马所藏之地，地势险峻，美景如画，一座石山拔地而起，绵延几十里；周围树木茂盛，溪流淙淙；登上石山，向北，可见远处丘陵，向南，则见大海无垠，在一片平缓的地势里，石山突兀伫立，别有一番韵味。大军将此处包围，安营扎寨后，我每日派出十几行寻找白马踪迹。五天过去了，依然没有白马的消息，皇帝将我召回行营，商讨启程返回咸阳事宜。

启程这天，百姓伏道而拜，秩序井然，经历了这件事后，我不知道百姓心里是庆幸还是悲伤，总之，他们扶老携幼地前来送行，皇帝的心里多少也有些安慰。队伍迤逦前行，向着那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的远方缓缓走去……

2200余年后的又一个四月，我再次登上了当初白马藏身的石山，石山已被人们叫做了藏马山。千嬉谷、蓝莓小镇、森林公园、植物园等等一处处景点已被后人开发成了旅游度假区。我面向南方，远眺大海，陷入沉思：陛下，当初你在高台上的默默祈祷，可是1900多年后紫禁城里千叟宴上，老者的向天再借五百年？我突然明白了你为什么孜孜以求长生不老，你知道天道有常，岁月轮回的道理，可是面对一个大有可为的时代，你实在不忍老去，只是我们谁又能青春永驻、岁月不老呢？陛下，历史的长河滚滚向前，逝者如斯，你无需遗憾，应该欣慰，因为你给后人留下了太多太多。

白马的故事，千年来人们口耳相传，如今成为了一方美好的传说，我想当初伏道而拜的人们应当是庆幸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