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撕扯者

作者: 沈思婕 | 来源:发表于2023-03-02 09:35 被阅读0次

        因为决心让自己恶心到,以至于彻底根除这个不良习惯,于是这位头发撕扯者开始敲键盘了——他要写一篇足够让自己反胃的病况记录报告。双手还未在键盘上按上多少个字母按键,他的右手又不由自主摸索上头顶。“咳,又开始了。”他皱了下眉,收回了手。平时并没有其他嗜好的他,不抽烟,不喝酒,那究竟拿什么替代,来戒除这该死的拔头发瘾呢?他思索不出来,只好随时内心响起一个警铃,若是孙悟空的紧箍咒真有其物,现在就戴在他头上,如同会有内心的电击,让你脑神经一紧,大脑经历一阵收缩剧痛一般,电闪雷鸣,炸裂、轰鸣在你颅内,全身肌肉牵动为之绷紧,痛感在整副身体颤栗传递。

      一切的开始,已不再重要。自从染上这恶疾,他就像一只往头上抓虱子的猴子。他归因为现实的压力及引起的焦虑,更多其实在于他内心对自己的不满吧。大学接近尾声的时候,正值步入社会的分界点,方向的无从判定,和随时沦落庸碌而过错的可能,那样的怀疑和忧虑,像蛇扭动一推一伸,用腹部密密的鳞片摩擦推动滑行,反作用力只会搅扰你的心如千万只蚂蚁爬行,纠缠一张一弛的缩紧,而它逐渐箍住你的颈动脉,慢慢施压,盘沿宛转耸上你的鼻尖,瞅着你,蛇信子飕飕,勾缠扫荡在心头。

      好了,这份症状描述还是得写下去,抽象描绘远不如写实到一丝一毫的具体描摹,来得痛彻心扉。

      带着困惑,但是这没办法阻碍他去往图书馆,他还是个书呆子,这点事实没办法否认。然而这所患的隐疾竟只是加剧发作在他看书的时间里。曾几何时,这些印刷铅字已不再能让他安心了。越看这些铅块字,却觉得它们迈出的笔画都在扭转,弯绕,扭扭捏捏,软塌塌的。或雪白,或泛黄的书页,排列规秩,井井条条。他埋首在其中,书页上的文字却跑出来,围着他头顶兜圈子,在墨渍海中失了方向,染上墨油,彷徨无所终。他只是心生疑窦,结果就像是放了苏打粉处于发酵的面团,内部多孔。越呆在那里,却也只是让他越心慌。以为攀登着真理的殿阁,却走得脚底下摇摇晃晃,重心不稳,明明这栋建筑物有层层密实的花岗岩支撑,落置在水泥地上。虚晃的楼梯,苟延残喘。他知道出路不是这里,可他选择最想归依的是这里。哪怕失望而颓然,哪怕这就算是逃避,他总是雷打不动地选择这里。

      读着的杂志,有他人的故事。而随着翻阅,躁动的却是自己,不断地触碰起头发来。大拇指和食指捏合,捋过每一触发梢,谨慎觉察出某一根异状,消灭之。这种不停的动作,犹如一个编程里代码坏掉的机器人。这机器人脑袋瓜上植了头发,并给自己定了每一簇发丝的模型,要一丝不苟地恪守、规范。每一根的头发形状都必须执行一个固定样式,不允许任何的突出和缺胳膊少腿。这精密仪器的运行是如此苛刻严谨,凭借着触感的考究衡量,鉴别一根头发的顺滑,整体的一致。若是稍有不对劲,立刻甄别出来,运力除之。这“机器人”一边机械动作,一边却在思考“人类进化以来,为什么身上覆盖的毛发,脸上,手上,臂上,腿上,前胸,后背,都无一不化作绒毛或毫毛,细微而几乎不可见般退却原始。可头顶的毛却越来越多呢?”

      分叉,就好像发丝内细胞的异军突起,一场个别表皮细胞的叛变,起义控诉你生活里的不周到。它们滋事寻衅,各逞威风。但并不壮阔,也不轰然。只是小小的寻求自由解放。

      而碰巧这位头发撕扯者是怎样的人呢?可想而知,一个对美的讲究是把眼睛放进针眼里的变态。放大镜,显微镜?——激光式扫描。他研究皮肤的纹路,毛孔的乖张,他想自己身上的各部件也都是有性格的。纤毫必究,精确到长势态度。每一个角蛋白细胞的老化,死亡,脱离,再生都是亟须他去考证的。他将自己的脸放入普世的黄金比例,死扣着细节,条分缕析,因为眼睛不够撑满线条,双眼距离不合规范,纵向比例不达标,横向分布不平衡,一刻度一刻度的评判,结果只是为此失望懊丧。他想把自己作为一种绘于图纸的工程制图,纵横的比例线,参数尺寸的标注,各零件的绘制必须丝丝入扣,精准到一微米,一种人体标准程式的执行。

      身体其他构造不动,能折磨的就是头发了。爱惜自己的人要惩罚自己,不构成外伤,唯一能伤害的就是头发、指甲,这类角蛋白物质。不费力,也最不讨好。

      发梢会扎进指尖的表皮层,刺入以探军情,在这一留守了强硬发尖的创口应力,微微作疼,他也乐衷于这些挑衅,更加不厌其烦地去搜寻,依靠敏锐的指尖感触。积累之下,手指就此刻下道痕,白化,泛起僵硬的死皮。那又是一场“细胞死亡狂欢”。他作为一名高级别的质检员,过程中无说话,无反驳,寂静无声,只是核实鉴定,“火眼金睛”。不符平滑顺畅的触感,都是需要被划到一个圈落,被判处的。一手持着镜子,一手摆弄几撮,揪着眼睛去辨别,愣瞪着瞅,只是为了找到嫌疑犯。就因为知道必然会存在,才会带来快感。如果有一天,怎么搜寻,再也找不到它了。内心也会丢失和它做游戏一样的快乐。

      如此其实是为了确认分叉而抓捕分叉。消除不是目的,只是剪下头发看见它分叉的样子才得以满足。因为有的时候,他自己其实就是制造这些罪案的元凶——手指用力撕拉,自然会造成发纤维的散开与破坏。其实质意义不过在于目睹罪证,自身反抗的痕迹,缺陷的暴露,“错误”的集合,认证自己的过失,再一并清除。因为不加清理,分叉态势只会愈演愈烈,如此将其及早开除,倒是一种剪断炸弹导线解除危机的快慰。

      凭借触觉的过人优势,他竟然能百无一失地清晓头发的形状。你觉察不对劲的地方,剪下,就会发现那一根的头发横切面不是常规的圆形。产生突兀感的都是千形百状的发丝,留心横截面,就会看见椭圆形,扁形,偏心圆——一侧厚,一侧薄,就是有问题的。暴力选择扯下它的话,就会发现连着黑色素毛囊,突起的发根,惊心动魄的一脉相承。它的居住地被连根拔走了。再看发梢,有时呈现锯齿状,有时像笋尖,有时是竹节模样,有时则一分为二,有时离间出三四丛。有些表面看上去与正常头发无异,实则内部结构已经扭曲,细细掰开发梢,几束发纤维放射散状,分崩离析。

      这位仁兄平时只呆坐在座位上,又犯上了这个毛病,于是只要他落榻在某个位子,在他将离开时,脚边的白色地砖上就是密密麻麻的黑丝混合,铺陈开令人发指的,线状物的网态盘络。比年久失修破败屋子的房梁上的厚重蜘蛛网还恐怖,比春蚕吐丝循循缠绕的蛹茧还纷扰,比鸟雀分泌唾液衔枝筑巢还颠沛。那是携带自身DNA,却流离失所,所有冲突分歧矛盾的体现。覆盖在发丝表面透明鳞片状张开翘起,张牙舞爪,一根头发内的数根发纤维开裂,发散而喧叫着它们的意志。它们痛苦而嚎叫,蜷曲着身体,狰狞着面孔,抱头无声呐喊。卷曲,伸缩,因外力破坏而成螺旋状。这可怜又纠结的人,揪拧着自己,把脑后方的发丝,扯了个遍,终于头皮的皮脂腺也宣告抗议了,徒留下秃秃的一块区域,虽然头发还足够茂密,遮掩着看不出来,而当理发时,这个暗地里的“打击犯罪”就被揭露了。“你脑后是有伤疤吗?”理发师抬开正在运作的电动剃刀,踟蹰地询问。在“嗡嗡”地不间断机器声音掩盖下,已经硬着头皮的撕扯者支吾着糊弄过去了。

      即使已经关灯,合上自己躺床上准备睡了,偏偏他又有入睡障碍,加上从不消停的毫无理由的忧心还是搅恼着它,于是能做什么,他的手又不自觉移上发窝里,检验。一边揣摩头发,一边寻找剪刀。剪下还不算,还非得找光线去验证这个头发发梢是分叉的正确性。他用手机开了手电筒,在那一束光照下,细细琢磨这发梢,用手触碰发尖,搓揉开,定睛一看,果然是已经分裂开的。这最后的验证,才是必要的,其实就是他整个搜捕分叉环节的关键,确定无误之后,才可算验尸收棺。

      懊恼的他,反而丧心病狂起来,发狠对付自己,把行为以艺术赋名,凭此名义欲盖弥彰,假借冠冕其名暗行借口之实。用照片镶刻,用文字描写,用数据载录,作为他的焦虑记录,更是一种被压抑欲望的实施。以根数计,以两只手各食指、中指指尖被破坏的程度计。对于自己的病态,他反而迷醉起来,痴迷于作为纠察队的自己,宣告一根头发的判决认定。他是法官,他是仲裁,他是行刑者,他是刽子手,拥有了多重身份的披挂,权力的落实到位,一场对自身的审判,他意外的满足。

      或许究其深层原因,就是他陷于外界批判太多了,于是唯有这一点,是他可以的,将审判权缴纳收回到自己手上。

      有一天当这惯常而无知觉的行为被实时录下来,他看着自己,心虚而窘迫,难堪而害臊。可是,只要不去看就行了。因为他还是放不过自己的头发。

      以上便是病象写录。以此为据,存证。可他已经觉得自己快疯了——在写着这篇文章,他竟然产生一种欢喜感,竟然嘴角流露笑意,面对如此攒着心血的,淌着良苦用心规劝自己的文字。

      时间流逝,该是和他的身体和解的时候了。难道将来他在棺材里安躺,还要一手揪着头发吗?死去都不放过自己的弊病吗,身体都僵了,眼神涣散了,何苦呢。他也知道身体各部件都有它们的性子,妥帖对待它们自然就没有反抗之心了。温顺以待,它们也会如此,对待自己,不要平添苦恼,让张扬的鳞片闭合,让多孔锁住水分,遣出空气,它们最后也会柔软服帖,安稳趴陷在脑袋上,“有着疏松亮光,平和顺泽,”这是广告词,看着电视广告里特效画面那种“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瀑布银泻的万丈光芒,如果没有,那好歹是小溪淙淙的闪光——未免把可能的发质想得太好了,被视觉特效唬骗的这位撕扯者,还想做什么呢?先放下双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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