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平凡”,总在失去后才懂珍惜!——咕森
凡 草
小区附近有座山。
早晨去山脚的绿道跑步,遇见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草帽草鞋,坐在一根颇有些年头的扁担上,身前放两只竹筐,盛着时新的花草。
我停下脚步。老者抬起头来问:“买不买花?都是野生的。”
我将眸光投向其中一个竹筐,竹筐里的花草带着露水与泥土,呈现出浓厚的山野气息。蹲下身,伸手触摸那些山中来客,直觉指尖冰凉如泉。
“这是‘低头笑’,”老者指我掌底那株湛青碧绿的草说,“驱蚊虫很厉害,价格也便宜。”
我屋里一到夏天就有蚊子,过去买过驱蚊草,没见什么作用。
“这东西管用吗?”我问。
“比蚊香还管用。”老人不假思索的回答,神色颇坚定。
……
再次审视那株名叫低头笑的野草,形状纤细,色泽如兰,片片低垂,真的像少女低头浅笑,觉得颇有意思,便掏钱买了一株。
回去放在书房里,果然发现蚊子悄然消失。
老者曾告诉我:“低头笑很好养,不需肥料,隔两三天浇浇水就行。”
刚开始,我严格落实他的嘱咐,但仅过了一两个礼拜就露出散漫随心的本性,有时把水浇多了,水漫花盆;有时忘记浇水,连续五六天滴水不施;有时一顺手,把洗脚水倒在盆中;有时图方便,将瓜子壳、鸡蛋壳、碎纸屑、地上扫起来的灰尘堆在它脚下。
然而,不管我如何虐待她,她总是根深叶茂,生机盎然,好像我给她的那些垃圾不是垃圾,而是肥料。我每次看到她都本能地想起一个词:生命力,对它强大的生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约过了月余,再次在山脚下遇见那位老者。他正给一株齐肩高的绿树剪枝。
那绿树像海底的珊瑚,枝横干斜,姿态婆娑,结着许多雪白的桃形花苞,左一朵,右一枚,上一团,下一簇,显得特别繁盛,以手抚其花骨朵,清润凉滑,如美玉在手,遂向老者请教树名。
当老者道出树名后,我情不自禁地跟着复述:“云慕白?!”
天啊,这名字起得绝啊!连白云都羡慕它的白。这样的名字配这样的树,真是天衣无缝!
怦然心动之余,油然想到书房里那株低头笑。
与云慕白相比,低头笑体形矮小,颜色单调,茎叶参差不齐,叶片锋利割人,无半点温柔,且不开花,气味怪异,难以亲近。
突然间,觉得低头笑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简直伤害主人的志趣。
我迫不及待地想用云慕白取代低头笑,向老者请教云慕白的售价。
知悉价格后,觉得老者卖得有点贵,可是架不住心里喜欢,只好咬牙将其买下。
老者用三轮车将云慕白送到我家中。我把低头笑挪到阳台上,将云慕白摆在低头笑原来的位置上。后来,越看云慕白越觉得喜欢,索性将它移到床头,每天早上一睁眼就看到,每天晚上一上床睡觉就对着她。
为把她侍弄好,我把业余时间全部用来学习莳花技巧,并且去花店买了专业的花锨、花剪、花泥、花肥、给植物均衡供养的营养水,甚至网购了一辆滑轮车,白天载她去阳台日光浴,晚上载她回屋避寒。
总之,我对云慕白的待遇远超低头笑。在我的精心护理下,云慕白变得更加丰盈妖娆,叶片光鲜如水,花蕾比原来多出一倍,越发光艳动人。
不过,我同时也发现一个问题:已经好久不见的蚊子又开始蠢蠢欲动。晚上坐在台灯下看书,老觉着脚背又麻又痒,似有蚊子吸血。
“怎么又有蚊子?低头笑不管用了吗?”
我感到很奇怪,走到阳台上,看见低头笑茎叶萎黄,无精打采,四周长满杂草,才意识到这段时间专宠云慕白,忽视了低头笑。一面自责,一面拿来工具给她松土、浇水……
如此这般修整了几天,低头笑渐渐恢复了一些活力。但是,有几根叶片到底没挺过来,彻底枯黄。只好用剪刀一一裁掉。如此一来,那低头笑变得更加单薄柔弱,不复先前之风采。
与此相反,那云慕白却在这几日迎来了花期,满树绽放出雪白的花瓣,白天在窗下的阳光里艳丽夺目,晚上在灯影里流光溢彩,香飘全屋,沁人心脾。
可是,与此同时,家里的蚊虫也越来越多,苍蝇,飞蛾,壁虎,长脚蚊……种种讨厌之物不请自来。树干,枝桠,树冠,时时见着不知名的虫子产下的虫卵,以致白天不敢开窗,晚上不敢开灯。
有一天,一只体形硕大的马蜂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饿虎扑食一般一头扎进花丛中。
我打开窗户,将它撵出去。次晨起床竟发现还有七八只栖在树冠深处。
马蜂螫人,数量少时我能勉强应付,突然面对这么多,心里着实有些发怵。
我准备引火去烧,却怕烧坏云慕白。——当初买她花了不少银子,舍不得。又怕烧着家具,引起火灾,以致左右无计,无从下手。
不过,内心几番争斗后,我终于鼓足勇气,用床单裹住全身,戴上骑摩托用的头盔,戴上洗碗用的橡胶手套,双手牵着一只塑料袋去缉拿那些野蛮的入侵者。
可那帮家伙神出鬼没,一眨眼就不知去向。
我硬着头皮在桌底、床下找了好几遍都没见它们的踪影,只得作罢。
第二天,邻居结婚,我去帮忙摄像,一夜未归。
第三天下午回家,一开门就看见最大的树杈上有拳头那么大一个蜂窝,十几只马蜂围着蜂窝飞来飞去,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
我不敢惊动那些性格暴躁的小家伙,轻手轻脚退到门外,带上门,请小区的保安来帮忙除害。
赶走那帮不速之客后,我意识到云慕白容易招蜂引蝶,不能放在家里,就把她移到屋外墙角下。她一到那里,马上有十几只野蜂飞来,一头扎进云团也似的花丛中。
我去阳台看那株低头笑,欲将她移归原位,却见她叶面上粘着七八个白色虫茧,隐隐有幼虫在茧中蠕动,茎枯叶黄,蔫蔫欲死,连忙去买了杀虫剂来除害。
为让她活下来,阳光猛烈时,我将她移到阴凉处。暴雨来临时,我将她搬进房中,还买了最好的肥料来埋在她脚下的土壤里,用剪刀将她身上的烂叶一一剪掉,用吃饭的勺子给她培土。但她始终无法像过去那样生机勃勃,始终显得绵软无力,奄奄一息。
于是,我采取非常措施,24小时给她注射植物营养液,把喷洒她叶面的自来水加入生长素。但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未能扭转她逐渐枯萎死亡的趋势。到了八月底,她终于撑不下去,再也长不出半点绿色,彻彻底底变作一捧枯草。
在她初现病相时,蚊虫们惧怕她的余威,飞进屋来的并不多。我挥挥电蚊拍就能扫灭干净。
等到她彻底死去,蚊虫们肆无忌惮地蜂涌而来,即便我整夜点着蚊香都无法避免被蚊子叮咬,睡眠和心境变得极差。每次一看到身上出现新的红点子,就觉得这是她给我的惩罚。
于是,我特意去山脚下找那位老者,想再找他买几株低头笑。
可那老者却无现货。我便请他上山帮我去找。
他说,他可以帮我上山去找,但不能对他抱太大希望。
他说,低头笑只在清明前后才有,现在快端午了,已经很难找到,只能碰碰运气。
他跟我推荐其他的花草,说它们一样能驱蚊虫。可是,我买回去放在房里,晚上仍然有蚊子在耳边嗡嗡的聒噪。更教人无语的是,不到半月,那些新买的花草全枯萎了,不再散发任何香气,不再有任何驱虫的功能。——它们需要每天上午八九点钟浇水。我时常熬夜码字,一觉睡到次日中午,时间上无法满足它们。
处理完它们的后事,我坐在客厅里喝茶,突然心有所悟,觉得像我这种生活习惯的人,只适合跟“低头笑”做伴。
记得低头笑在身边时,无论我怎么折腾她,作贱她,她都保持着她的坚韧与善良,把她的作用发挥到极致,让我免受蚊虫之苦。
可我偏偏昏昧无知,嫌她粗俗鄙陋,引来第三者害死她,致使自己陷入群虫的包围中,丑态百出。
我像世上绝大多数人一样,拒绝平凡,然而,最终打败我的并不是平凡,而是执著于色相的欲念。
思及此处,我心里对低头笑生出深深的歉意,更加怀念有她相伴的日子。
此后,我仍然每天去山脚下跑步,希望再次邂逅那位老者,从他那里得到低头笑。
但直到整个夏天过完,秋风北来,大雪满山,那老者都没再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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