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师__且借清商

                     

张老师__且借清商

                      《张老师》         

        张老师姓张，叫张廉尚，是我小学四年级时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三十来岁，四方脸，中等个儿，梳着偏分头，时常穿着件褪了色的旧中山装，黑红的脸膛总是带着微笑。张老师的脾气可好啦，和蔼可亲，对于有些调皮捣蛋货的恶作剧，他从来都不发火，总是亲昵地骂两句完事，同学们都很喜欢他。

        有次上课铃响了，一个同学才慌慌张张地在教室门口喊:“报告！”

        张老师:“进来！”

      “你迟到了！”那小子进教室后张老师说。

        那货说:“刚连上！刚连上！”

        全班同学哗地一下子就都笑了。因为老师名叫张廉尚，同学们背地里喊他刚连上。张老师也不生气，笑着骂:“刚连上？再迟就不准你娃进教室了！快滚到座位上去！”

        那时，我们写作文要用毛笔，星期三下午两节课是作文课，老师把作文题往黑板上一出，就坐在讲台上看着大家写。有一次作文课，张老师竟然趴在讲台上睡着了。有个捣蛋鬼拿着毛笔在张老师的脸上画了个花脸，一会儿后老师醒了，同学们都哈哈大笑！老师奇怪地问：“你们不好好做作文，笑什么？”

        “老师，你看你的脸！”前排有个女生说道。

        老师用手一摸，嗬！一把墨！再用手一搽，一脸黑，活脱一个李逵！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肚子都笑疼了！老师却不生气，做个鬼脸:“哇～呀～呀～呀！”然后问:“谁干的？！”

        “某某某。”同学们幸灾乐祸地叫道。

        “站起来！到我宿舍拿个脸盆打些水，毛巾拿上！回来跟你算账！”老师居然没有发怒。

        那小子打水去了，同学们瞧着他那副怪相，越发笑得紧了。老师却对大家说:“噓——，小声点，校长听见了！”

        还有一次作文课，我早早写完了，第一个把作业本交上去，张老师喊住我，悄悄塞给我一毛钱，让我到校外给他买个萝卜。那时买馍要粮票，水果之类的东西很少见，唯一能充当零食的大概就是萝卜了。我拿着钱，偷偷溜到学校后门出去，上课期间，前门当然是不能堂而皇之地出去了。街上有乡下人挑着担子卖萝卜，一毛钱买根大萝卜，我在衣服里藏着，又偷偷溜回教室，交给老师。老师用衣襟擦一擦，藏在讲台后，咔嚓咔嚓地吃了起来。后来才知道，老师那是饿啊。

        后来，来了运动，全校老师们白天上课，晚上参加学习，开会。说是揪斗✘派分子。一时间学校有几个出身不好的老教师躺枪了。据说，上边有指标，每个单位要按一定比例揪✘派，是有名额的，完不成数量可是政治问题！那时我们学校揪完几个老老师之后，还差一个名额，运动工作组的人急得不行。于是，就在剩下几个出身不太好的老师里面找，查言行，查底板，也就是出身。我们张老师家里的成分是富农，也够上线的了。但他平时谨慎，说话小心，也抓不住什么把柄。于是工作组天天找他谈心:“说说你对共产党领导，对社会主义有什么看法？”

        “毛主席，共产党，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领导人民翻了身，当家做主，过上了幸福生活，我衷心拥护毛主席，拥护共产党！”

        “说说你对无产阶级专政的看法。”

        “谈谈你对党的建国方针政策的看法。”

        “说说你对党的农村政策，粮食政策的看法。”等等。

        张老师是聪明人，每个问题都是小心翼翼地回答，尽量不让对方抓住辫子。工作组的人都快疯了，背地里骂:“这家伙像条泥鳅，滑的很呐！”但还是不甘心，还是千方百计地套话。

        终于，有一天，工作组问:“你觉得食堂的饭怎么样？”

        “可以，很好！”张老师惴惴地。

        “能不能吃饱？”

        “不太饱，但还行！我饭量大，但基本上还是够吃！”

        问的人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意见，没意见！”张老师的眼神有几分慌张。——于是，妥啦！

        “你对党的粮食政策不满，对党怀有仇恨，隐藏不说，心怀不轨！✘派分子非你莫属啦！”问的人脸上难抑目标终于达成后的得意。

        第二天后，张老师就再也没有上课来，直到……

        直到那年冬天，腊月，特别地冷。寒风把河坝里的水给早早冻上了，满河床白。放寒假了，我和几个同学到河坝玩冰溜。老远看见河滩上有人在劳动，走近，才发现是一群犯人，在挖沙修河堤，旁边是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在监视。小孩子好奇，我们又走近了一些，却猛然发现了我们的张老师！只见他数九寒天，穿了件薄袄，背着个一抱粗的大背斗，在里面背沙子。那一背斗沙子少说也有二百斤吧！两根指头粗的麻绳，勒进肉里，豆大的汗珠从蜡黄蜡黄的脸上往下滚，牛一样喘着粗气，艰难地一步一步往河堤上挪！背斗里的沙子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水，那水流在裤子上又结成了冰！嘴里呵出一股一股的白汽，白汽在眉毛上头发上也凝成了冰！突然，他在上堤坝的坡上脚一滑，连人带背斗就栽在那里。挣扎了几下起不来，那当兵的看见，过来用枪托在他肩膀上一阵乱捣，骂着要他起来。怎么起得来！那是一背斗沙呀！他躺在那里，腿干蹬着，挣扎着，脸上是泪？还是汗，哗哗地往下淌，那眼神，那眼神露出的是绝望和恐惧！河滩上几个铲沙的犯人看到之后，赶紧跑过来连拉带拽地把他整起来，这才看见他右边脸上血红一片，薄袄也破了，棉裤也破了，里面的棉花都露出来了。他两腿抖得厉害，挪一步，喘一会，挪一步，喘一会，就这么颤颤巍巍地把沙背上了河堤顶！后来……

        后来，就没有他的消息了，第二年春天，听说他已经死了，还没有结过婚呐！

        唉，我可怜的张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