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辉下,红霞把整个小水洼映的通红,连牛头莲角的浮叶也是。静静的水面偶尔还翻个小水泡,不知是潜底的鲫鱼嬉戏,还是河底的沼气忍受了闷热的一天在叹息,水洼的低空却仍是热闹的,蚊蚋迎着耀眼的斜阳无规则地乱晃着,敏捷的蜻蜓保持着精神,时而疾驰着从我们的头边而过,时而盯着水面中直冲出来的芦苇头定住空中,确认了安全后才落上去。 一切是那样的美好,我回过神来,该是回家吃饭的时候了,不然奶奶唤呼我的名字的喊叫声又要响彻整个村落了。“珺华姐!我们回去吧!”“又是怕你奶喊你了吧?!天还早呢,我们再拔些毛弯(一种可以吃的草苔)吧!”珺华姐笑着抬头看看我,“过会我和你一起走,在后圩那边还有鹅呢,会咬人腿的哦!”我是最怕鹅的,那长长的脖子像蛇一样,而且一旦被它认准了,是很难摆脱的,珺华姐知道我被鹅吓哭过,那次还幸亏她用柳枝“救”了我,也是那次我开始崇拜珺华姐了。 珺华姐弯着腰细心地找毛弯,我站在河滩边看着有趣的蜻蜓,大多数蜻蜓都是绿色的,我观察着定在牛头莲角叶上的它们,很想仔细地看清楚那俊朗的轮廓,大而圆的眼睛,纤长的身躯还有上帝为它们装备的薄翼……。 “波子(我的小名)!这儿有个红新娘子!”珺华姐蹑手蹑脚慢慢地回头呼唤着我 ,她把食指竖着抵在唇上,我顺着她前方看见一只红蜻蜓正在寻找落脚点。这红蜻蜓我还第一次见到,珺华姐说的新娘子莫非便是它?!红蜻蜓犹豫了很久终安静地抓住了一个蒲叶,珺华姐本来几乎不动的身体像触电一样,就已经用她灵巧的手指捏住了“红新娘子”的尾巴,“红新娘子”摆动着身体曲着身体咬了珺华姐的食指背,这为它赢得了自由,珺华姐看着遁入高空的“红新娘子”,怅然若失:“本来想把它送给你的,谁知道这家伙还咬人,下次姐再捉一个给你。”“珺华姐!这红新娘子是刚结婚的蜻蜓吗?!”我问,“哈,波子,红蜻蜓因为全身红色,像新娘子出嫁时的一身红衣服,所以我们才这样叫的哦”,珺华姐懂的真多!“波子!你将来长大了一定会娶到非常漂亮的新娘子的,波子长的多俊啊!”我腼腆地看着珺华姐,“那我以后能找到你一样漂亮的新娘子吗?!”“波子将来肯定有出息,波子能找到比我漂亮的新娘子,我也不漂亮哦”,“我看珺华姐就漂亮啊”,“你是小孩子,尽瞎说”。 珺华姐是我家西边的邻居,比我大四岁,我们两家大人的关系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听外人说我们两家大人经常因为土地而吵架,奶奶一直在做我的思想工作,他不希望我和珺华姐玩,怕我被她伤害,然而我还是喜欢和珺华姐玩,在我看来,珺华姐明明是好姐姐,和奶奶说的坏人家的丫头也坏的观点截然不同。 “波子!想什么呢?你不要回家了?”“哦,我…我回家啊”。珺华姐柔软的肩膀背着盛满草的竹筐,湿发沾在她的前额,本来就绯红的脸颊在傍晚的霞光里愈发红艳。 “今天的坏鹅没来,波子快走”,珺华姐催促着我,我默默地跟着她,看着她粗白的脚脖子欢快地跳跃着。快到我们家的小路了,珺华的爸爸端着烟袋晃悠着迎面走来,“你这死丫头充军了?我回头再和你算帐!”他凶狠地露出金牙,冷眼看着珺华姐,却并没有搭理我这个小毛孩。“珺华姐,要不是你为我捉红新娘子,你不会挨骂的,都怪我”,我快要哭了。“和你没关系的,他就这样,我和小弟都习惯了”,珺华姐漠然地说。那一刻,我知道了珺华姐过的并不好,但是我从没看见她难过,她始终对我是善意的微笑,我也感受着说不出的温暖。 晚上我和奶奶聊起了天,“奶奶!珺华姐并不是坏人啊!”“乖孩子,坏人看不出来,有坏的父母只会教坏点子的”。奶奶不放心地告诫我!我听着奶奶的关心,心里却铁定着珺华姐的好。人们都说少年的心是叛逆的,我叛逆的甚至有些骄傲了。 炎夏后便该是泛黄的秋了,我家院口的那颗枣树已经挂满红,虽然也还有些不是红透的枣,但是确已不是青绿色,那半边的白其实都是熟了的,弟弟拿着竹竿敲打着低处的枝叶,碎叶纷纷散落下来,只是不见大枣的踪影。“波子怎么今天不爬上去摘些下来呢?”,我抬头看时还未察觉珺华姐左手捧端着蓝边大碗,右手翻动着面条,边吃边抬头笑望着我。是啊,这我倒没想到的好办法呢,再说我爬树可是出了名的,“好,看我的!”我脱下鞋,挽起衣袖,抱住大树,一蹲一起,双臂轮换着向上,一会就已到了第一个大叉,我稍作休息,骑在大叉上得意地笑看着地面上的人头,再仰望着枝桠漫生的旁枝,旁枝横斜着,我弓起背,像猴子一样小心地攀走过去,额头被一挂红枣撞到了,真多,翻着手背,奋力一拉,拽断一缕,惯性使我一挫,“波子,你慢点吧,不要跌下来”,珺华姐大声冲着我。“你们接着!”我一挂又一挂地朝下扔,弟弟如获至宝,怀里抱着捡到的硕果。珺华姐并没有捡,我有点失望,我是不是喜欢上了她?我胡乱猜测着。“死丫头跑哪去了?一天到晚瞎跑”!珺华妈大声地叨咕。珺华姐仍然是端捧着大碗朝我再见“波子小心点,我要回家洗衣,记得留些大的给我吃哦!”我目送着她小跑着回家的后背,怅然若失,我也不再有心思去采摘这繁多的“硕果”,因为可能一天珺华姐没时间出来玩了。 时光是个讨厌的东西,因为有许多美好的事物总会被它无情地抛在脑后,而它是不会回头看你一眼。我仍像往常一样跟着珺华姐在割野菜,露水要到中午的时候却还粘在野草上,我和珺华姐的裤脚都湿透了,“一箩筐要满了,波子!咱们歇息一下吧,”“好啊,我也累腿酸了,你看我脚脖子上都划了红口子了”,我大惊小怪地伸出泥脚,“波子腿嫩呢,我来看看流血了没?”珺华姐用大拇指擦拭掉我脚脖上的碎草叶,“还真的有血呢,波子不要动哦,我帮你把血吸了,再用草叶压着就行了,”她弯腰低头吮吸着我的肌肤,我撅着嘴,心里却多么的幸福,真希望我们一直在这里。珺华姐懂的真多,我问她:“珺华姐,你怎么懂这么多?要是能一直和你在一起就好了”。“波子别瞎说,我比你大的多了哦”。珺华姐绯红的脸颊朝我笑,“波子多俊啊,波子将来不知道和谁在一起呢?”,她也怅然……。我照着她的指令,按着伤口,看着美丽的珺华姐,珺华姐真的好美,精致而微微上翘的鼻尖,清澈的眼睛,上唇也是微翘的,只是有点干裂,她从来不用化妆品,皮肤却出奇地好,她那齐整的短发不能算流行,甚至有些土气的造型,然而并没有掩盖掉她端庄的瓜子脸。农村的艰苦生活和全天候的劳作也没有改变珺华姐白净的肌肤,这在我看来是奇迹,她是天生的,无法用外力阻挠的美。她长长的睫毛把我引向右前方的芦苇,那里有热闹的蛙鸣,前天的大雨让蛙们憋足了劲儿,今天全都释放在这村口上空,你争我抢,却鸣叫的不重复。珺华姐闭着眼睛像是开始享受着这一切。说实话,我真想依偎在她身上,可是我只能静静地望着她,我已经很满足于可以静静地看着她那圣洁的面容。我们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刺耳的锣鼓声把我们惊醒,“哎呦,我竟睡着了,波子!你一直坐在这吗?”“是啊,我哪里也没去,你猜我在干嘛?”“神秘兮兮的,快说,等一下啊……我猜猜……你是不是捉蜻蜓了?”“没呢,我是一直看着你睡着了的,看你睡的真香呢!”“坏波子,偷看人家”,珺华姐不搭理我了,她立起身,朝锣鼓声看去,锣鼓声越来越近,期间又增加了吹的乐器,奏着的明晰的欢快曲,“哇!那不是娶新娘子的花轿吗?”珺华姐突然兴奋起来,好像是她的花轿。“波子!快走,我们去看红新娘子,新娘子最漂亮了!”她脸上神采奕奕,珺华姐挽着我的手疯跑着,好像娶新娘子的队伍要跑了,我们喘息着终于到了村后的小河边,河对面横着的那条宽土路上果真有长长一路红色队伍,队伍前面吹鼓手们左右摇晃,时而仰头,时而把脑袋又晃到左右,倒像是醉汉了,也像是乐哉神仙,队伍中部有八个头扎红绸带的大叔们抬着一个红色镶金边的花轿倒是挺稳,再后面许是新郎官和他的亲朋好友了,他们都是笑着的,和这支队伍的使命恰合到了一处。 “波子,你看那花轿多美,里面的新娘子一定更美呢”!珺华姐出神地望着花轿,我仿佛看到了她心里的梦。“珺华姐!你什么时候做红新娘子?你做红新娘子,我就没人玩了”,我撅着嘴!“尽瞎说!我做哪个新娘子了?”珺华姐把我的手捏疼了。 珺华姐十七了,在农村是不讲究的,十七出嫁的姑娘多的是,珺华姐出来和我玩的次数少了,更何况我在城里读书,只有寒暑假才能回趟老家,见到她的次数愈发的少,而且好像也没有先前的亲切了,她尊重我起来,我心里难过的不是滋味。 直到有一天,敲锣打鼓在我家窗口响起,听奶奶说“珺华姐是换亲的,因为她弟弟的口吃(残疾)牺牲了她自己,据说她未来的丈夫是个穷凶极恶的醉鬼,远近闻名!珺华姐没有选择,她的父亲为她安排了一桩她母亲的老路,也许世间都是有轮回吧,我想着。 外面仍旧是那刺耳的锣鼓声,弟弟早就跑出去看“新娘子”了!我却好像窒息般难过,我不想让珺华姐看见我难过的样子,我不想她再嬉戏般责备我“波子又发呆了哦”。是的!你的波子不是那个发呆的波子了,我也不能让你看见那个发呆的傻波子!我把愈涌的泪硬着咽下去了。我又能怎么办呢?我无法阻止这一切,哪怕珺华姐不和我,也不应该这样的命运,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这样,我为什么又连看她一眼都逃避呢…… “放鞭了———”弟弟兴奋地喊叫着捂着耳朵跑来告诉我,又跑走了,我也要看“热闹”,我要看珺华姐,哪怕只要看见,我也跑向迎亲的人群里,寻找着珺华姐,大家都在等着红新娘子,等着红门框里的珺华姐该是什么样子,她以前一直和我说过“新娘子是最美的”,不知道她今天是什么样子的美,我想着。和我一起伸着头的有满脸绉子的,有冲天的大辫子的,有秃子,有瘦子,有胖子……。 “快看!红新娘子出来了!”不知道哪个龟孙子的眼睛最尖,喊叫着,撕心裂肺的!我看到门框动了,东边的邻居二桂花倒退着出来,手搀扶着新娘子的手腕引向门外。珺华姐的头完全笼罩在一块大红布下,她亮闪的高跟鞋第一次看见她穿,红又长的裙摆影响了她的行动,她挽着边角踏出门框,露出仍然白净的脚脖,缓慢而庄重地在一队姐妹中间向花轿走去,人群聚拢收缩着,几乎都撞上了伴娘,珺华姐踏上花轿在掀开红布帘的瞬间,她用左手揭开红盖头的角回头看了一眼似乎在寻找着什么,那一刻我看到她虽然还是挂着笑颜,却和往日不一样,明明是她的优雅要放在忧愁的前面,也许只有我知道。“珺华姐——你好漂亮!”一贯在众人面前腼腆的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高呼着,连二桂花都朝我看过来,珺华姐也看到了我,她的笑明明还是欣慰的,她的笑那样的甜。我和众人目送着人群簇拥下的花轿,珺华姐走了,走的时候是红新娘子,正如那只红蜻蜓,是上帝带来的唯美的化身,我久久地站在娶亲队伍的对岸,还是那条小水洼!只是那条宽宽的大土路已经变成了惨白的水泥路,一直通向远方,直到那晃动着的红新娘子护卫队,最终成为一个红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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