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三十六岁的林徽因异常兴奋地给美国友人写了一封信,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喜悦:“我们正在一个新建的农舍中安下家来。它位于昆明市东北八公里处一个小村边上,风景优美而没有军事目标。邻接一条长堤,堤上长满如古画中那种高大笔直的松树。”
这处是西南联大的教授和文化界的学者们为躲避日机对昆明的轰炸,特地从城内搬到城郊外的居所,住户们包括朱自清、闻一多、冯友兰等,甚至据说那段著名绯闻故事的另一个主角,金岳霖同志也不远千里地赶了过来,径自在梁家住宅旁加了个“耳房”,与梁、林比邻而居。
这座房子其实并没有林徽因写的那么美,我特地找了留存的老照片来看,除却战火和岁月的侵袭不谈,单单从构造上来说,它也实在配不上林徽因在外的诗名,顶多只能算作实用而已。我想,一方面是经济拮据所致,当时的林徽因甚至写信给友人抱怨,“买这座房子把我们的积蓄都耗尽了,使思成陷入一种可笑的窘迫之中。”如此贫困自然是没有多余的钱再将小家修缮完善些。另一方面,简洁实用很有可能是林徽因自己的选择。虽然林徽因年少时也是爱吟诗作对的,且尤喜在遣词造句上点缀清灵,而后将句与句断开,在层次上营造花哨之感。这是她最初的美,也是少女时代的她为点缀窗前的一霏美梦而强赋的愁,后期在人生之路上越走越远,她的好强犹在,却于灵魂里彻底沉淀下来,这时的她,是返璞归真的。
这座房子对于林徽因来说意义非凡,林徽因此生仅设计过两座建筑,一是云南大学的“映秋院”,还有一个便是这座简陋的小民房。不仅文如其人,建筑设计以及人生态度更能代表一个人,是以,谈林先生的话,就从这座屋子谈开了去吧。
近来,关于林徽因的争论越发地多,关于她的性格,关于在那段三角恋中的徘徊。其实我一直认为,林徽因从未在那段三角恋中徘徊过,梁思成从始至终都是她给自己选择的“此生唯一之灵魂伴侣”。关于绯闻到底能不能评价一个人,我想,留下“人言可畏”的阮玲玉有话要说,说出“三人成虎”的刘向也有话要说,那么,我们就不必多说了吧。更何况,这些绯闻的缔造者还是来自于梁思成的续弦林洙,情敌的评价,那便更可一笑而过了。
也有人认为胡适给她的“民国第一才女”称号名不副实,甚至因为胡适在不辨真假的“八宝箱”事件中较为偏袒林徽因而作“铲袜步香阶”之想。其实,胡适同样赞美过陆小曼是“京城不得不看的一道风景”,即便是“八宝箱”事件的另一个女主角凌淑华,泰戈尔也曾大赞说她比林徽因“有过之而无不及”。三个主角都如此完美的情况下,八面玲珑的胡适自是不可能在外型上更偏袒谁。
林徽因理智、客观,她曾对自己的儿女说:“徐志摩当初爱的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诗人的浪漫情绪想象出来的林徽因,而事实上我并不是那样的人。”对于为她深情写下“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的金岳霖,她亦在写给费慰梅的信里半嘲讽道,“他激进地连婚姻都不愿意相信。”她好像也并没有自恋到认为金老终身不娶是为了她,当事人显然比我们这些看客们要清醒地多。林徽因曾如此回击金岳霖“梁上君子,林下美人”的评价,她说,“什么美人美人,好像女人没有什么事可做似的,我还有好些事要做呢”!
好吧,先生说了,她还有好些事情要做呢,逝者如斯夫,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谈正事吧。
先生一生被曲解太多,发展到现下,她甚至已经成了某一种符号,而藏在符号后的人早已跟她没有太大的关系了。但既然谈到民国建筑,又怎能少了先生呢?如果说轻灵是少女时代的徽因,是诗人徽因,那作为一个建筑师林先生,作为一个誓死捍卫古迹的林先生,她却是厚重的。可以说,少了先生的中国建筑史是不完整的。那么,这个学贯中西的女子如何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用她的厚重与轻灵谱写出半部中国的建筑史呢?
学建筑的大都无法忽视梁思成,并一致认可他是中国建筑史上里程碑式的存在,在梁思成以前,中国的建筑是没有历史的。而梁思成因何学建筑史,与谁一起实地考察,又得何人相助在笔记中画龙点睛,这个,怕是不用多说吧?
为了更好地了解林先生,我们先扯一些别的。
不仅林徽因的侄女说过林徽因没有女性朋友,甚至与林徽因过从甚密的男性友人李健吾也曾这般评价道,“绝顶聪明,又是一副赤热的心肠,口快,性子直,好强,几乎妇女全把她当作仇敌。”那么,林徽因与女子不多交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这些与她的事业又有什么关系呢?
从两性学来分析,不招同性喜欢的女性大致分为三种,一种是美丽,一种是有才气,还有一种便是目的性强。美丽才气来说,陆小曼,王映霞,张兆和,甚至冰心杨绛,没有一个是落了下乘的,但她们没有一个人如林徽因这般让人又爱又恨,这一切都要归因于第三种,林徽因有着极强的目的性。她对于女性那些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分帮结派的小心机向来报以一种“志不在此”的傲气,她谈话做事一向单刀直入,切中重点,这一性格更像男子,却难以令女子心生欢喜,这也就造成了林徽因除了与更为独立的西方女子费慰梅关系较好之外没有过多国内女性密友的原因。连陆小曼都曾经含蓄地评价过,自己可爱而不可敬,而林徽因可爱又可敬。
林先生是一个可敬的人,不说若干年后,面对日军来袭淡定从容地脱口而出“门口不就是扬子江吗?”时的气节,即便在她很小的时候,她极强的目的性便可窥见一斑。
彼时的梁思成还是一个青葱少年,想来那时如果有分类的话,梁思成应该属于“地主家的傻儿子”那一类,不会写“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求校长帮追女同学,只会拼命骑自行车帮女神买雪糕。所以,对于女神心心念念的建筑学,他也一并爱屋及乌。杯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从此,他念了建筑,从此,他在青廊碧瓦中醉着莲灯微梦,他于悲风啸马中深入山林,与历经百年沧桑的古建筑完成了一次又一次震撼心灵的对话。蓦然回首,曾经的只道是寻常早已于胸前酝酿,变成一派大漠风沙黄的荡气回肠……而这一切的开端,追根溯源,全都在那个有着一汪酒窝,浅笑吟吟,事事争强好胜,却在民族大义面前气节不改的女子身上。
钱钟书在《纪念》里描写了一个油滑的飞行员勾引自己的表嫂的故事,这个突破道德底线的花花公子在全书的最后成了一个为国捐躯的英雄,如此,之前种种便都不作数。人就像一棵树,在耸入天际的过程中总归会旁生枝节,但只要最后的结局是直入云霄便好,一如早已沉淀了灵魂的林先生,即便冰心那篇模棱两口的《太太的客厅》是她,即便钱钟书那篇带着浓重自我感情色彩的《猫》是她,可那又如何呢?自古便有文人相轻这一说,一如论战长达八年的梁实秋跟鲁迅,二人如何唇枪舌战依旧是我辈眼中值得敬畏的大师,更何况,林徽因对于这些诋毁从未作过任何反驳便是她最高的修养所在。
我一直觉得林徽因与林黛玉有些相像,撇去貌美多才,家世显赫,都随了林姓不谈,亦都得了肺结核,可书中林妹妹娇惯地蹙眉咯血,你从来不会在林先生身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娇弱,她要强可敬、坚毅似山,对于自己认定的人生跟婚姻,从来都是拼尽全力也要走到底。她后期与梁思成多次深入晋、冀、鲁、豫、浙各省,实地调查勘测了数十处古代建筑林,对于脚有残疾的梁思成来说,更多的体力活想当然地都要落在她这个弱女子身上。但你从来看不到她有一丝一毫的抱怨和矫揉造作,那些“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之类的话,她决计是说不出来的,她最多情最温婉的时候,也不过年少之时凭借素笔一枝,点染了四月早天里的一树花开,除此之外,她便一直是那个盘山登岩、不惧鬼神,厉害地能上天入地的女强人。她如此要强,在“八宝箱”事件中写给胡适的信便可窥见一斑,她说,“我自己也到了相当年纪,也没有什么成就,眼看得机会愈少——我是个兴奋型的人,靠突然的灵感和神来之笔做事。现在身体也不好,家常的负担也繁重,真是怕从此平庸处世,做妻生仔的过一世!”她又是如此直接,从不怕承认自己的欠缺,也不会掩藏自己的一腔抱负,可能正是因着这份真诚,才触动了胡适,使他将徐志摩的“八宝箱”转而相赠。
可谁能想到,这幅姿态强硬,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铿锵灵魂,却藏在一副比谁都弱的身体里,以至于辅五十出头,林先生便魂归天际了。
先生最让我敬佩的并非才华和坚强,而是她的远见卓识和敢于为之捍卫的勇气。有一则轶事流传甚广,说林徽因去参加文化部官员郑振铎在北京组织的晚宴,席间,素来文雅的林徽因冲动地指着北京市副市长吴晗的鼻子大声谴责,“你们真把古董给拆了,将来要后悔的!即使再把它恢复起来,充其量也只是假古董!”字字珠玑,言犹在耳!
我时时游历四方,在扬州的东关街,在南京的老门东,在北京的南锣鼓巷,在成都的宽窄巷子……我看着这些几乎以同样面貌出现的名为古建筑实则千篇一律的“仿制品”,它们拥堵着来自全国各地的旅人,卖着从义乌批发来的同一种工艺品,它们复古的砖瓦和造型下藏着的是如此苍白而肤浅的灵魂。那一刻,耳边不禁有林先生痛心疾首的呐喊响起,这呐喊穿透杨絮柳梢后的暗香浮动,伴着历史沉重而苍凉的叹息传入耳际,久久萦绕,经久不息。
林先生,人间四月已无你,唯有青砖旧瓦静待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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