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推荐了一期《吐槽大会》,再三提醒我一定要看。于是,在健身房例行跑步的一天,把追的剧暂搁一边,声音调到中档。旁边的人正神色威凛,戴着耳机,脖子上架着毛巾,有规律地跑着。另一旁的器械区,一众壮汉龇牙咧嘴地拎举杠铃。而我却几次笑弯腰,乐得停不下来,实在不太搭健身房的气氛。
这才知道《吐槽大会》的策划人是李诞,也才明白脱口秀并不是现场发挥。李诞的团队事先会和明星沟通好,打磨稿子,确保笑点密集,甚至能预知观众反应。
前段时间,许知远的访谈节目《十三邀》采访李诞的视频播出,朋友圈里又刷屏了一番。许知远托腮,皱眉,不多话,一脸凝重,而李诞常试图化解僵持的气氛,用玩笑将谈话维持平衡。两人相差13岁,李诞89年,他能把控节奏,以使扭转到想要的话头,聊自己,又照顾到对方,他对人的情绪、对言语的沟通,有罕见的敏锐度。这让我挺感兴趣。
他们的对话被剪辑得前言不搭后语,不过瘾,索性找了完整版的采访,一顿饭三小时,书店两小时,一句不漏地看完了。
微博上,李诞给自己的标签是“诗人、谐星、作家”,他的身上有诸多矛盾共存,又强迫自己去一一化解,他自言做不到像更小的一代,比如95年的池子那样甩开包袱。当理智和念想冲突时,他选择硬拉,将自己从黑洞中撕扯出来。“当我特别反感一个东西,我就会开始使用它,接近它,消解它。化成了自己的东西。”
他是内蒙古人,嗜酒,曾严重到醒来不喝一点就过不下去的程度。家族里曾有好几个亲戚因为喝酒而死。有段时间,他觉得做什么都没劲,甚至觉得在内蒙古小屋喝啤酒过一生也行,“最可怕的就是这个‘也行’,因为在我心里,这个也行真的行”。
他写一大堆让人捧腹的段子,自己看脱口秀节目却笑点极高。
找不到人生意义,后来他才发觉“人是为别人而活”。“以前读到的两句话真是害死人。一是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二是萨特的‘他人就是地狱’。生活就在这里,他人即是一切。”
他说,“总有人要我做自己。我要做了自己,你们就看不到我了。我只有不做自己,才能健健康康在这里。”
那条微博一直置顶着,
我知道有很多敏感脆弱,容易感伤的朋友关注我,经常看到你们的私信评论,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如果我能让你们意识到活得没皮没脸一点儿也没什么,人是可以开心起来的,就算我的回复吧。
开心点朋友们,人间不值得。
让人开心是一种理由,也是为了说服他自己。
“小说写得不好,我还是想写”
李诞社会学专业毕业,在《南方人物周刊》实习,接下来去了奥美广告,再给《今晚80后》写稿,现在是脱口秀策划人。这是一条明线。而另一条暗的,不被那么多人熟知,甚至大众也并不关心的,是专属他的另一个空间——写作。
写诗,读佛学,从大学就开始写《扯经》,2016年出版《笑场》,2017年出版《宇宙超度指南》。他评价自己的写作能力“一般”,“我出书是为了打破完美主义。本来我觉得我不配出书,达不到自己满意的程度。但出了,也很开心。很多我很敬佩的人说好。然后读者喜欢。完成比完美重要。”
马东就很欣赏,一次采访说,他先前和李诞见过面,“我一直没把当时的那个天才写作少年和现在的李诞联系在一起。”
许知远:你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
李诞:大学的时候也写诗,但是最早写的都删掉了,删得干干净净,因为太尴尬了。但是我现在特别好奇,就是有年轻人居然是不写诗的。甭管写得好写得坏,年轻的时候不都想写两笔吗?这不是很正常的本能反应吗?
李诞在微博里摘录,
“他喜欢写小说,因为小说处理的是那些无法衡量的事物。”“生活也是的,他是处理不了生活吧?”
《笑场》的序言里,开头他就写,
我写得不太好。
也没有梦想,写了就写了,不写就不写了,我不是那种这辈子非要做成什么事儿的人。基本上什么事儿我都不想做,但做的话会认真,这本书也是认真写的。
我一直以来是个沮丧的人,认为人生没有丝毫意义,梦幻泡影。
近来因机缘获得了一点儿开悟,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人生确实没有意义,但人生有美。
在写作过程中,我收获了‘美’,对我来说已经很好。
在随笔、小说里,这种“无意义感”和偶得也常见。
我觉得“生命”是宇宙里一个中性的东西,就像水、风、流星一样。
我并不尊重水、风、流星。
中性的东西需要附加条件才能发生感情,比如一片很大很咸的水(社会上管这种东西叫海),我就能挺喜欢。
在大水上行船,风不大不小,头发乱飞酒不洒,然后一抬头,看见流星——简直喜欢死了。
——《我并不尊重水、风、流星》
在街上看到独行的老人,提着包,喘着粗气。想,幸好衰老是慢慢到来的。
给人适应的时间,是上天的仁慈。
然后每次适应一点儿,就又衰老一点儿。上天仁慈有限。
——《青蛙又做错了什么》
都在健身,健身的人都颇自喜。
想到,健身跑步,跟炼丹采药,追求的实在是一样的东西。
战友是蒙古族人,现在牧区派出所做警察,说,“牧区自杀的多啦,喝酒喝死的多啦,每天都处理这种事。就想不开啦,见不着人吧,大草原,也没意思,待久了,就不想待啦,都是草哇。”
——《都是草哇》
屋里没开灯,是凌晨的灰亮色,比全黑更让人觉得活着是一件惨事儿,还不如不亮。
——《成年人三幕》
李诞说,他有段时间对别人很好奇,于是结交陌生人,后来发现都一样,这个挺让他难受的。
“世界运行的逻辑就是这样,没有我想的那种洁净的东西,那么我也运行起来呗。”
“我是个比较有刺的人。只不过刺比较软,一扒拉能倒。”
“我只能说我有一点点坚持。”
“舞台上反而自由,能说真话。在小说和舞台上谈论隐私才是安全的。”
“我就想活得浮于表面,当时代烟消云散,我希望我就是烟消云散。”
许知远是70年代人,理想主义的火苗未熄灭。他反问,哪有这么严峻呢。李回答,对我来说是。
许知远说喜欢悲壮、崇高,李笑回,“那您真是个年轻人。”许:“但我相信那个崇高。”李:“我就是那个扔鸡蛋的人。”许:“鸡蛋不影响你这个人的崇高。”李:“当然不影响,崇高的人享受被扔鸡蛋,我们互相成全嘛。”
谈话中,李诞插了句,“佛祖的世界里,一半是放弃,一半是相通的。”然后若有所思。
生活是如此,可是,读他写的东西,就会很自然发现,他是把“纯净”放在了文字里。那是安全的藏地。所以,他不得不写。只要写下去,微喘的信念,就也还没塌。
他在随笔写过一个韩国司机,两个人都用蹩脚的英语沟通。司机自豪他的儿子上了韩国最好的大学——延世大学,梦想是去芬兰。李诞问,为什么。他说,“雪”。李诞说,他儿子会带他去的。
司机害羞起来,“五年,还是十年前,我忘了。我对我儿子说,you're my life,my pride,my joy。”
看我只是点点头,他意识到我没明白,补充道,“这是猫王的歌——‘My Boy’。”
我:“那他说什么?”
司机:“No comment.”
说完后,我们大笑起来。
结尾,他的画风却一转,
回到房间想,这如果是我编的故事,那这个司机可能根本就没有一个儿子,或者儿子在去年死掉了。
幸好这不是我编的故事。
许知远说,我觉得我比你和马东开心。年轻人肯定是忧伤的时候最享受。忧伤是沉浸式的欢乐,比如你写书。
李诞本想反驳,想了半天,点点头。也许是如此吧。
“我要是有灵魂的话,应该就在酒里”
入世,享乐、进取和挣扎,间歇的匮乏、空虚、“丧”、无意义感,这种明显对立的冲突,或许是80年代人的共通点吧。依旧信服某种自我上升而让人仰望的东西,规则、责任、光鲜,又不相信权威,不迷信神话。对于自身的下坠,也有一种警惕感,挣脱不开理智的束缚。理性,就相当于下坠过程中的降落伞,给自己上了一份保险。
那,在偶尔的虚无中,该怎么度过呢?李诞选择酒。他写得很妙。
人要是有灵魂的话,我就有灵魂,我要是有灵魂的话,应该就在酒里。喝一口诸神归位。
喝酒的人眼神好认,哪怕还没喝。
直楞,转得慢,沉,听你说话看你一会儿,搬开一会儿,不是不耐烦,是想你等会儿喝一口再说。现在说这些哪做数。
喝上酒了,眼神慢慢活,轻。总有那么一个点,一个量,一下你就能看懂他眼神什么意思了。气氛一松,说,原来世界是这样啊。上去抓手,说,别说了别说了,知道了。那边儿还是说了,然后喝了。
喝酒的人眼珠子永远在酒里,酒是液体,固体在液体里动,慢了,正常。看人看物有折射,也很正常。情况好的时候有波涛。
酒倒进喉咙像海继续向东。
喝完酒打车,
胃比油箱还晃。
让我一碰到就想喝酒的事物有——万事万物。
昨天梦到和朋友喝酒,喝着喝着忽然就剩自己了,走到街上,拎了瓶酒,云是粉色,灌了一大口,粉色淡下去,星星出来,认出是内蒙的星星。
有人喊我,高兴朋友找到我了,回头是酒馆老板,说先生你还忘了一瓶酒,给。
俳:雨落在窗户,声响落在耳朵,酒杯落在桌子上。
最后附上一首他的小诗。
Ps. 看两人的对谈,并不太轻松,交流是相互的,话题往深了走,也就谈论得越来越严肃。偶有共鸣,于是记录了一下。感受两代人的差异,各自的拧巴和疏解,还是挺有意思的,推荐一看。
长大了,人都是慢慢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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