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志芬的悲喜人生

作者: 谈马 | 来源:发表于2018-08-11 15:38 被阅读13次
    游志芬的悲喜人生

    那年,我有幸作为职称评审组的成员,参加本系统职工子弟学校教师中级职称评定。

    我们是专业组成员,只负责审核资料和对申请人的专业材料作出评定,至于能否通过职称申请,那得由职称评审委员会投票决定。

    这天,组长把一份材料传给我,嘱我仔细看下。

    翻开卷宗,刚健有力、棱角分明的手写字体,工工整整地抄写在考核表、任命表以及其他一切表格总结材料上。“游志芬”三个签名显然是位女教师。几位评委都说知道这人,说她的经历有点曲折,生活也很苦,都表示同情。

    我为了避免受情感因素的干扰,先认真地把所有材料看了一遍,必要的地方还做了些记录。实在说,材料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业绩,当然也没有明显的暇疵。论资历,从教已经二十多年,看材料,应该就是个认真履职的教师,挑不出什么毛病。

    我只是感到奇怪的是,她的学历是大学,可一直在小学教书,一教就是二十多年,也没有换过学校,这在咱们这个流动性很大的企业里,应该算是比较特殊的吧。况且咱们系统的子弟学校也不是大学毕业生多得可以这么随意安置的吧。

    看完材料,我抽空找组长聊了聊。组长算得上本系统的教育元老,很多人事都了如指掌。他整理了下卷宗,给我泡上杯茶,自己点上一支烟,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

    这个游志芬,你还别小看她。她是西北一所著名大学历史专业的毕业生。那个大学可是教育部直属的全国重点综合性大学,当时这样的综合性大学全国才十四所。虽然地处西北,要考进去也是不容易的。

    她能考上,说明那时她的政治条件和学习成绩肯定都是不错的,看过她的档案,果然专业成绩都是优。

    按她的情况,进研究机构或者某个机关应该是当时她们那届毕业生的正常分配去向,最不济也可以分到大城市的中学,不至于在这个小县份里一待二十多年吧!

    所以说,造化弄人。个人命运不知在那个关键处就发生了转变,好像冥冥中早有注定。她的被命运捉弄,源自最后那学期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按说,她长的并不漂亮,甚至可以说还有点丑。她有自知之明,所以她并没有主动去追求过谁。那个年代,也不兴女追男,按时俗来说,那是很笑人很丢人也很伤面子的事。即使女孩心中喜欢某位男子,也得故作矜持,最多给你点暗示,就看你有没有悟性了。因此,游志芬入校三年来,投入了很大的精力在学习上。成绩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

    可是说来奇怪,她们班上的一个男生偏偏就看上了她。这个男生是咱们北碚人,当年兼善中学毕业考进大学。家境并不好,父母都是农民。农民子弟嘛,那时人都很实在。长得一表人才,成绩很好,公认的才子。他就喜欢游志芬。说实在的,游志芬怕到现在都没有弄明白为什么这位才子就看上了他。

    组长又续了支烟,眯着眼睛问我,你说这是什么原因?

    我说恐怕是女生太少吧?

    女生是不多,但也不止游志芬一个人嘛。她们班上七八个女生,其中有一个是省上一位干部的千金。我说的这位干部不是一般干部,还是有一定地位的。这位千金就很中意那位男生。平时经常和他接近,有意识地和他编到一个团小组,集体活动也有意接近他。

    他为此很苦恼。因为他内心深处其实很自卑。对方条件越好,越热情,就让他越不知所措。他觉得两人的出身和家庭地位太悬殊,高攀不上。加上千金脾气很傲,使起性子来更加让他无所适从。于是他有意疏远千金,把目标定在了游志芬身上。

    游志芬一般家庭出身,人也老实本分,这一点上他们很相似。加上成绩都很好,在专业上也很谈得来。一来二往,游志芬被撩动了春心,在大三暑假后就正式确定了关系。

    组长又顿了顿,喝口茶说,你想不到吧,公认的才子就这么看上了长相平庸的她,让别人怎么想?

    我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他们的各方面——除了长相以外,倒是很般配。

    般配倒是很般配,但大学是禁止学生谈恋爱的呀。窗户纸倒是捅破了,但也只敢“地下活动”,不敢张扬。最多是一起上个图书馆,或者偶尔利用某个星期天,找个离校较远的小公园聚一聚,都还是分开去的。

    我说这个恋爱谈起恼火。

    组长说,地下恋情,不敢曝光。但别人总感觉得到的。尤其是那位千金同学,敏锐地发现了两人的异常。她曾在去图书馆的路上拦住他俩,质问“她哪一点比我强?”

    “是呀,”组长叹息了一声说,“游志芬怎么比得过她呢,当然,除了成绩。以后的事恐怕你也猜得到了。”

    我让组长别卖关子。他看看表,也加快了语速,随看他的讲述,游志芬的事越来越清晰的浮现在我面前。

    那位千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把她俩谈恋爱的事报告了辅导员。那个时候,大学都有校规,禁止在校生谈恋爱。学生中的这些动向,都是辅导员的工作范围。

    先是分别谈话,要两人遵守校规。马上就要毕业了,不要影响了自己的毕业分配。两人都作了口头保证。

    但是,青年男女,一旦情欲膨胀,你想人为控制,那无异于扬汤止沸,思念反倒更加焦渴。

    终于没忍住,在校园深处苹果林的草地上,两人突破禁区,偷吃禁果。但是,辅导员一直留了心,有所布置。接到线报,抓了他们个现行。同去的还有班上团支部组织委员和另一个正在争取进步要求加入组织的积极分子。

    接下来,就是停课——临近毕业也没有什么课了,但是程序要这样走——写检查,个别谈话,等待处分结果。

    处分结果很快下来了:才子被开除学籍,取消分配资格。游志芬被记大过,分配到咱们系统然后再分到那个小县份的子弟小学——因为是背着记大过处分的人哪!而且是违反校规,乱搞男女关系,生活作风败坏——那时候就是这样子的。

    才子回到北碚,那是一九六五年的六月份。先是待业,后来拉过板车,第二年找了份代课老师的差事,教了不到两学期,“文革”停课,又无书可教了。只好在街道的运输社拉板板车。因为有文化,后来在社里搞内勤,生活也算有了最低保障吧。

    两人相隔得远,只有寒暑假才能相聚。时间一长,当时的激情已经过去。面对现实的无奈,渐渐心里不免有了怨气,甚至有些悔意,觉得自己今天的结局都是因为她而引起的。

    游志芬深深自责,也觉得对不起才子,特别是自己还不漂亮。所以,每个月发工资,除了自己的伙食和零用钱外,余下的都寄给了才子。衣服也常常是本系统发的制服,很少给自己添制新衣。

    她也曾要求调到离北碚近一点的地方,可是总也调不过去。那倒不是因为受过处分,实在是因为她是属于研究型的那类人,当编辑,或者在什么研究所、博物馆工作倒是满合适,教书确实不怎么样。尤其是教小学生,她既不懂儿童心理,也不会儿童语言,学生不爱听,家长有反应,领导皱眉头。久而久之,居然有了一个“草包大学生”的外号,当然是背后议论。

    教书工作不出色,专业知识也丢得差不多了,有时候什么课的老师生小孩,或者是临时缺人,于是就去代代课,除了音乐体育,所有的课都上过,成了名副其实的“万金油”老师。

    当然,多年下来,还是积累了不少教学经验,工作也渐渐胜任,虽然也说不上有什么特色。但是,她对学生特别亲和,从来没有见过她喝斥学生,连对最调皮的孩子也耐心得让人佩服她的好脾气。总之,成了一个勤勤恳恳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最后固定教了语文学科。

    听完组长这番话,我对游志芬的申报材料有了更多的感性认识。我对她也有了一丝怜悯、婉惜和同情。事情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呀。

    我问组长,那她现在和才子还好吧。组长叹口气,早分了。

    你想,两人长期在这种压抑状况下,又是聚少离多,感情能维持长久吗?丈夫觉得自己为她失去了太多,可是又没有取得期望的报偿;而她也因为调动不了工作更增加了对丈夫的负罪感,终于在七、八年前客气而悲痛地分了手,从此孤身一人。

    难怪人说她经历很苦。我想她也确实不容易,能坚持到现在,那要克服多少内心的痛苦和失落呢。

    组长说,好在去年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位农民,地地道道的农民,六十多点,差不多大她十多岁。但读过书,以前还在农村小学当过代课先生。几年前承包了砖瓦场,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收入可观,找了不少钱。对此,有人点头赞同,认为好歹有了个归宿,有人摇头叹息,认为还是命途多舛。但是有的人就太过份了,说她“怕是看中了别个的钱哟,要不然,重点大学的毕业生……”这时候他们记得起她是重点大学的毕业生了。

    组长情绪稍有激动,但随即又说,见仁见智,从来是各有所取。嘴长在别个身上,管得了人家说什么吗?

    听完组长介绍,我一时无语。临别时我问组长,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他说,那人就是我介绍的。

    记得那天我从组长那儿回办公室,已经是快吃晚饭的时候了。夕阳在地上拖着道道斑驳的影子,几片落叶随着微风打着小旋。我把游志芬的材料翻开,郑重地签下了我的意见和名字。

    后来,游志芬的职称申请通过了。资历具备,胜任工作,又认真履行职责,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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