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很时髦,听人说年轻时候就特别赶流行,到现在我已经二十多岁,她依旧与时俱进。有时候和身边的人讨论起家里的事,谈论各自的爸妈,发现每个人眼里的母亲都很独特。爱打牌的有爱打牌的脾气,常打架的有打架的性格。然而我听来听去,觉得还是我妈最帅,觉得自己老妈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六七十年代的人大多都很穷,我姥姥家已经有了大大小小五个孩子,这里要提的是,原本有六个。六个中,四个男孩,两个女孩,可那些年饥馑难捱,姥姥忍痛把第四个小儿子送给了村里一户人家养。然而这剩下的五个孩子,还是被添成了六个,因为我妈。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是女孩里的老三,于是我从小回姥姥家的时候路上都有人点着我脑门说,看,三儿家闺女,这么大了。
妈妈出生前,我的姥爷就已经卧床不起。姥爷见到妈妈之后,已经快要闭气,跟姥姥说让她把这个也给人养,家里早都要出去啃树皮了。
我听老人们讲,在我妈出生的前几年,树皮都没得啃,人们吃掉了目之所及一切能下咽的东西。我在多年后看《绝秦书》中因饥荒人吃人的情节,想起了妈妈成长的年代,觉得她也是幸运的。我的姥爷没等我妈开口喊爸爸就去世了,姥姥实在不舍得再把我妈送人,决意要留下这个小女儿。于是原本五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又多了一张要喂养的嘴,姥姥的日子便愈加艰辛。姥姥一辈子没有念过书,除了能看懂老式日历上的几月几号,大字不识几个,却在吃穿用度都紧缺的年代坚持供儿女上学读书。
我常想,老人才是这世界上最智慧的一类人。在我考虑要参加高考的那一年,全家只有姥姥说过一句赞同的话,她对我妈说,趁现在还小你不让她试一试,以后要后悔。主要原因在于,我因为成绩差没有读过高中,于是突然想要参加高考让所有人都觉得痴人说梦。
和我正相反,我妈是个很爱学习的人。她酷爱读书,琼瑶金庸,论语庄子,能摸到的书都读。我小时候常听我爸抱怨,说她看起书来没日没夜,一晚上不熄灯的要读完一本书。我见过她看书的样子,吃饭也把书摊在一边瞅着看,我叽叽喳喳一吵闹影响到她,她脸色就会立马垮下来,我向来怕她,也就不去撞她正在看书的枪口。
她初中只念了几天就回家了,原因我听了好多遍,每次都觉得是学校老师的错,不然以我妈读书的劲头一定比我的学历还高。
在她得以念书的年代,高中毕业和现今的大学文凭旗鼓相当,读个大学那将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她和我说,她念到初中之后,个子长得太快已经穿不下小时候的裤子。而姥姥是农民,月收入从来不固定,至多十几块,少的时候就只能在每天汤饭的稀稠中克扣。要给妈妈做条新裤子,首先需要一块布,姥姥紧紧巴巴从口袋里摸出买布的钱,买来一块颜色还算鲜亮的绿格子棉布。那时候的人哪里挑花样,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衣服从来都是哥哥姐姐褪下来的,能有件新衣服穿是不得了的事。我妈跟我说,穿条新裤子和过年一样,过年都指不定能有新裤子穿。然而,恰是因为那条裤子,她不再去上学了。
她穿着那条绿格子裤被拦在了教室门外。拦住她的男老师告诉她这样的装束不合规矩,颜色这么鲜的衣服不准穿到学校来。这时候七十年代走到一半,文化大革命在一些人心里余威尚存。我的妈妈在那个时候感受到了世间的不公。她一动不动的瞪着男老师,不愿意回家换裤子,实则早已没裤子可换,旧衣服姥姥已经拆去缝被面了。那老师见她梗着脖子不动,抬脚踹了她一下。她这时候不像是被踹了一脚,倒像是被扇了一耳光,心里的委屈和愤恨点燃了她身上的戾气。我妈回敬了那老师一脚。
我每每听到这里都心潮澎湃,但她说这之后她就不再去上学了,说什么也不愿意去了。就算她连初中都没念,拿着我的数学书看一会儿便可以辅导我的数学。大概是自己对上学这件事一直存有缺憾,于是面对毫不珍惜上学读书的我才会一次次暴跳如雷。
妈妈不上学之后就回家下地干活,十五岁便去砖厂搬砖赚钱。干活走的路是那时候这座城市包括现在都最陡最长的一条坡路。她每天要去砖厂用只按了一只瘪掉的橡皮轮胎的平车拉砖,那条坡路在脚下变得翻倍漫长。
她小时候最恨走这条路,当年这四周除了田地就是坟头,每天天不亮她就要出门走两里路去上学,下学又要走到天黑。乌漆墨黑的天常常连星星都瞧不见,一不小心就会走上谁家坟头,摸到冰凉凉的石碑后就像摸到蛇一样浑身发紧。她对我说,这时候就闭上眼睛希望能一头撞到谁的脊背就好了,只要是活人,哪怕在后面跟着走也行。我有时候想多要些零花钱,我妈就会说起她十五岁去砖厂搬砖的事情,有时候还是我爸讲给我,说妈妈多了不起多艰苦,教育我要节省。
在几年前,我心里一直以为我爸妈当年是相爱的。最起码,应该相爱过。因为听大人们讲,我妈年轻时泼辣的很。于是我以为,那样的妈妈和爸爸的结合,一定是浪漫的。
她那些年跟人进城找赚钱的机会,做生意认识的人玩在一起一个比一个泼。那些拿着砍刀去砍人的,吸毒的,走街串巷混社会的,让我听得心驰神往。倒不是也想去砍个把人,就是对那种放浪形骸的日子憧憬了一阵子,又或许,是对自由的向往。
毕竟,所有人都说我们这一代小孩幸福的时候,我们自己并没觉得多幸福,我们还没到真正懂得感恩盘中餐懂得回报父母养育的年纪。我仅仅因为成绩不好挨打受罚看老师脸色这种事就觉得受了天大的罪,觉得自己痛苦的不得了,在大人眼里只是无病呻吟吧。
我妈到城里之后,大概就没打算回去了,这是我自己猜的。对一个一年到头都吃不上几次白面的人来说,都市里的繁华无疑有着天大的诱惑。她自己赚钱,酒足饭饱,年轻气盛,手掌摸过商场里的真丝围巾,味觉尝过饭店里奇珍美味。那种走南闯北自给自足的日子,是任何一个年轻人都愿意为之付出代价的。这时候,适婚年龄的妈妈被姥姥叫回去相亲。
这个相亲的对象,我妈说她是不喜欢的。她嫌他吃饭声音过大,举止粗鲁让她厌恶。对于礼仪,我妈对我要求一直很严。尤其是吃饭,声音太大,吃太慢或太快亦或太挑都不行。跟客人吃饭鱼骨要往哪里吐,上菜从桌子哪里过,递东西不能一只手。说起来都是基本礼节,却让我受其影响在日后成为同学眼里一个苛刻挑剔的人。
听人说,她和那个男人快要结婚的时候,我妈突然失踪了。她一跑,姥姥便心下明了了,姥姥把婚事推了回去,事情一过就叫她回来,说不想嫁就不嫁了,回来吧。
这之后,我妈便遇见了我爸。
他们是朋友一块玩时介绍认识的,我小时候光听他们说爸爸骑自行车带妈妈去看电影之类的事,觉得他们关系很好。于是当我听她说当年她不想嫁给我爸,是奶奶找到了她,告诉她爸爸很小的时候爷爷就死了,他很可怜。妈妈心一软,就嫁了过去。
他们的关系,在我眼里,没有太好的时候,有时候很漠然,有时候很紧张。在他们关系紧绷的那段时期,过年我都不想回家。因为过年他们都不用上班,有大把时间共处一室冷眼相对。
最近一两年,可能是她觉得我已经长大了,怕她和我爸的关系会影响到我后来的婚姻观念,于是拿一些心理方面的书给我看。我看到讲婚姻和性的部分会疑惑我妈这是怎么了,之后想来,她大概是希望我不要对婚姻一来就抱有悲观的看法。
我小时候想过很多关于死亡的东西,那时候真的一点不觉得去死是一件可怕的事,或许反而觉得解脱。轻生大概每个人都多少有动过念头,生命中会发生各种各样会让人如同坠入谷底的事情。我从前是个很自卑的人,活在老师眼里,爸妈眼里,而他们眼里我都曾是个因为学习糟糕所以定义为差劲的人。老师会说你将一无是处,妈妈会骂你白眼狼觉得白养你,觉得对你失望透顶。
在漫长的青春期里,我和我妈之间被很多东西离间着。那段时间我们越走越远,我发誓自己将来一定要离开家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在我读中专的那几年里,因为住校于是每个星期回家两天。而剩下的五天里,在妈妈看不到我的地方,发生了太多现在想来后悔却也并不愿意再重头来过的事情。因为我知道,重头走一遍,我还是会走同样的路,就像妈妈面对城市耀眼的灯火。
那些桀骜乖戾的过往同样诱惑着我。
我曾不止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因为朋友。在我与自己的母亲相互让对方失望的时候,身边还有人跟我同仇敌忾。同我一起走到现在的人不多,却不论哪一个都不能失去。
随着长大,母亲会开始和我谈论人生,理想,未来和过去。我们都不去提过去那些阴暗面,比如她以为我是同性恋的事情,比如我看到她手机短信的事情,如果说是逃避我更愿意把这看成默契。我们之间,有很多事情无法言说,更无法明说,就算我曾经享用了她温暖的子宫,就算她赐予我她全部的爱和生命。
我们无法讨伐时间,于是便把过去留在它应该在的位置,回望或缅怀。
曾有一段时间,家里经济情况很紧张。那个时候买了房,向信用社借了些钱。我不懂贷款啊期限的事情,只是看到每年过年前都有个西装笔挺的胖男人上门要钱,手里拿着些信函。就算是那段时间,我也没有体会到多少金钱带来的困扰,因为妈妈执意的呵护,我对贫穷深处不觉。后来有人评价这样的行为,是虚荣的,但我认为,虚荣和爱恨一样存活在每一个人体内。
我妈是个讲究质量的人,无论是生活还是精神。
我的吃穿用度,妈妈常常很舍得,东西虽然不名贵,但已经是我们可以承受范围内最好的。她告诉我,这些她现在可以买给我,她希望我记住两百块的衣服和二十块的实质区别在哪里,因为她不会养我一辈子,如果我不努力学习,将来自己没出息,那就只能去穿低廉的便宜货。
直到现在,和妈妈一起上街买东西,价钱一高我都不想要。过去我觉得自己的成绩并不及她的期望,而我认为她披在我身上的昂贵衣装都是一种沉重的压力。到了现在,我执意要上大学花掉了家里几年来的积蓄,任何一件昂贵的身外之物都会让我愧疚。
她收拾衣柜的时候每次都会翻出过去的行头。在我出生的九十年代,一部大哥大一千块,真丝围巾九百块,她衣柜里最贵的要数那件在二十年前就上万的皮草大衣。她总说我们以前是贵族,说我是没落的公主。她在我们还是“贵族”的时候对我进行了所有期望,双语幼儿园,钢琴长笛跳舞游泳,能想到的她都愿意让我学,而我除了能在游泳池里不被淹死之外几乎没学成任何技能。
在我上大学后的一次假期间,站在洗衣机前同妈妈谈心,她突然说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幸福过。她说爸爸人很好,爸爸的家人都对她很好。可我知道她的要强和好胜在他身上得不到施展,爸爸是个安稳踏实的人,尤其步入中年后更不愿意有什么大波折,从不愿冒险。
妈妈说自己不幸福的时候,我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悲伤,我甚至在想这“不幸福”有一部分是源于我。她对我投入了精力和时间,青春和希望,而我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对这些置若罔闻。我不是她所期望的孩子,落空了她的期待。她或许从结婚那天之后便不再对婚姻抱有期望,于是将之倾注于我。
我明白是自己伤了她太多次,所以她才在听到我想高考时会愤怒,会辱骂,想斥醒我的不切实际,同样也包括她自己的。我那天透过自己的眼泪看到爸爸的眼泪,爸爸并不支持我的决定,但是他心疼自己的小女儿,于是我哭的更凶了。那确实是一项重大的决定,对我们来说,艺考班要花上万的培训费,就算艺考能过,我荒废了三年的课本要去跟这个国家如狼似虎的千千万高中生竞争。那一年,我过得及其辛苦,我的一项举措也同时让我的父母在那一年中备受煎熬。
妈妈问过我,当初到底是什么力量让我一定要坚持高考。其实原因有很多,我那份倔强和坚持可能埋藏在骨血深处,它的堆积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大概是书读多了人都会变得敏感,我有段时间觉得到处都有人看不起自己。
有一次在家人面前读错了字,被嘲笑连这个都不认识;还有很多次假期间大人们谈论谁家的上大学了,谁家的出国了,并附带一句都比咱们家的有出息。那些只言片语让我想离开,想躲这些人远一点,甚至让我对他们产生怨恨。
再者便是母亲,她坦白告诉我她的失望。她是那么要强的人,她说自己上街都不好意思讲自己女儿上什么学,看到熟人恨不能躲开走,她说在单位人家谈论自家儿女时她从来都不愿意多说。我依然记得,她冲我摇头,告诉我她对我并不抱期望了。这些原因,我是后来才想起来的,在当时我自己也有些发蒙,只知道想上大学,并没去深究那冲动的来源——是拯救,拯救险些无望的自己。
在家看纪录片的时候,我常说自己想去哪里哪里旅游。妈妈会泼冷水,说你得先有本事赚大钱。
我和父母说,等我找到好工作,赚了大钱,你们就不要再上班了,去旅游,去环游世界。他们会斥我空想,脸上却在笑。
在学校,宿舍里的人开始会对我每天都和我妈通电话好奇并疑惑。对我而言,第一次离家如此遥远,思乡这件事从爸妈站在宿舍楼外看我一层一层上到五楼开始就已经决堤,他们遥远的身影便像浪潮席卷了我独在异乡的生活。
妈妈想要知道我每天吃过什么,做了什么,开心与否,而我也渐渐愈加关心他们的身体,想知道家里最近发生的事情。我偶尔从梦里惊醒,熬到早上打电话回去,问他们好不好,得到答复后安下心来。我多害怕自己哪一天失去了他们,只剩下前一天电话里短促的再见。
昨天妈妈来电话,告诉我她看人家说和女儿一起旅游的情景云云,说特别想同她的小女儿一起自由自在的去旅行,一次也好。去一个青山绿水的地方,看看风景。
我回答她一定会的。她便说,你可得有本事啊闺女,你自己想要的才能得到。你得快一点,别等我走不动了才带我去,那我就哪儿都去不了啦。说完自己笑了笑。我依旧说一定会的。
一定会的妈妈,我们一起去旅行吧。
请你等我。
2015.5.02
于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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