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外

高墙斩断了青天。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天水一色便是梦境，风吹草低见牛羊便是痴想。总是那道墙，阻隔了他的视线。他奇怪，为何先人要建这样一堵高墙将子民们围困其中呢？

人们视他为怪胎：有哪个孩子如他一般对墙壁有着痴狂的热爱呢？他沿着墙根小跑，细数脚边零零落落的新草；他将整个身体紧紧附于墙面上，直至刺骨的凉意洞穿他的肺腑。人们笑而谈之，殊不知幼小的他真正渴望的是墙外的那片未知天地。清晨的朝露未落之时，墙外的声音也是最丰富的：徐风扫絮柳，百鸟争鸣，山涧清溪，林间舒啸，万般交响尽聚一堂。他闭上了双眼，凝神吸气，童话般的美好充斥着他的脑海，宛若成千上万的迷迭香随风轻摇。再也无法抵抗这诱惑的他抓住了墙上的藤蔓，缓缓向上爬去。空气愈发香甜，眼前愈发明亮。可就在这时，一个大人见状急急搬了把梯子来，登上墙面硬生生地将他扯了下来。他哭嚷着不肯松手，直至藤上的尖刺划开了他的手掌，直至鲜血渗透了他的衣角。

他从小便不喜哭的。可这回，他可谓是哭了个昏天黑地。他躺在地上嚎哭，直至泪水结成了盐巴，直至嗓子红肿，直至只剩下无声的抽泣。母亲一边安抚着他一边重复着：“墙里的世界才最精彩，真的。”旁人也不免凑上来补上几句：“墙外尽是些鬼怪，出去的人必死无疑！”他听到这话，倒是倏尔止住了哽咽。他瞪大了眼睛问道：“有人出去过吗？”众人面面相觑，对视了几秒钟后，一位年高德劭的老者踱步而出，眯着笑眼缓缓而言：“没错，确是有人出去过的。但是那些出去的人，却无一例外不曾回来。”老人说着坐下了，抬起了手凝视着上面岁月刻下的伤痕。他续道：“我小时和你一样，也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于是便约着几个小伙伴一起，打算登上高墙探个究竟。我身体孱弱，爬墙也慢；我的两个小伙伴率先登顶了。待他们欢呼雀跃之时，一个不小心，竟双双跌到墙外去了。我吓得一动不敢动，耳边只是不停地回荡着他们两人那凄厉惨绝的叫声。孩子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二人杳无音讯；可那摄了魂儿似的悲鸣却这么印在我的梦境里七旬有余啊。”幼小的他紧紧扯住了妈妈的衣袖，本就苍白的脸颊竟略略泛青。

“妈妈，墙外是什么？”

“孩子，墙外是深不见底的地狱。亏得祖先造墙才护佑我们平安。”

“对啊。地狱之中烧着千丈大火，是可以焚烧冒失人类的灵魂的。”

“还有鬼怪。你可曾在夜半听到过哀嚎声不？”

人们叽叽喳喳讨论个不停，却不曾注意幼小的他早已是面无血色，浑身瑟瑟发抖。他像个受伤的幼虫一般蜷缩在母亲的臂膀里，痛苦地煎熬着。他看到一道巍峨冲天的高墙自他的心中拔地而起，由此将他的青天一刀斩断，一分为二。

自那以后，他再也不敢靠近那面高墙。待每日朝露未晰之时，他仍是可以听到墙外的声音，只不过，再无青青杨柳，湍湍溪流，缓缓舒啸，悠悠情歌。那一切，分明化作了狼哭鬼嚎，火光崩裂，厉声尖笑，阴风肃肃。他瘫坐于地，常常幻想着这墙能高一些，再高一些，更高一些；最好遮云蔽日，高耸冲天。

他在墙内安分老实地过了一辈子。在病榻之中，奄奄一息之时，他恳求自己的子孙们将自己抬上高墙，好歹观望一眼地狱真实的样子。担架颤颤巍巍地被支上了墙头，年迈的他定睛一看，外面天气大好，旭日冉冉升起，金光普照大地，也洒在了他消损的容颜之上。当万物映上他的虹膜之时，他忽地抬起了手臂，口中呀呀地叫着，双眼散放着前所未有的闪耀的光辉。他保持着那个姿势，直至身体僵硬，生机不复再来。

他的子孙们战战兢兢地将他的尸身放了下来，却无人胆敢近前，仿佛他身上有什么污秽之物。没有人知道那天垂死的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普遍流传的是，地狱里的鬼怪责他不敬，以戾气克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