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再哭泣

今天，因为儿子被毒蚊叮咬，说到处置的方法，母亲絮絮叨叨，又说到自己小时候被蝎子蛰到的事。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一个夏天的傍晚，放学回家的她，把书包扔到炕沿上，踢掉鞋子，光着脚踩在屋里凉凉的土的地面上，让发烧的脚丫降降温，然后准备上厨房找吃的。还没出堂屋的门，右脚？就像踩到了刀尖上，钻心的疼，一下子抱着脚滚到了堂屋门口的地上。

外公听到女儿的惨叫，从外面冲进来，一迭声的问怎么了怎么了。看到女儿抱着脚疼的说不出话只是嚎哭，他掰开她的手，只瞅一眼就说坏了，给蝎子蛰了。他立马在附近找蝎子，没有。喊来外婆大姨二姨大舅小舅几个人把堂屋里找了个遍，蝎子还是无影无踪。这时候他的三女儿——我母亲已经哭的声嘶力竭。外公一把抱起女儿，走向大门外。

大门外村路的对面就是一条小渠，渠里常年流淌着从石头河引来的清亮亮的水。外公放下嚎哭不止的女儿，把她被蝎子蛰了的脚浸到水里去。夏天的石头河水还带着秦岭雪水的寒气，冰凉刺骨，但是母亲的脚一入水，奇迹般的，钻心的疼痛立马得到了缓解，嚎哭的声音也降了个八度，外公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外公让外婆拿来凉席，让我的母亲坐在渠边，自己又回屋里去找那只肇事的蝎子。但是过了好大一阵，他垂头丧气的又回到了渠边，蝎子没找到。他对外婆说，要是能找到那只蝎子，捣碎了，糊在被蝎子蛰了的地方，以毒攻毒，很快就会没事的。现在，疼也只能忍着了。我母亲一听，又开始嚎哭。外公连忙又回过头安慰她，说泡泡就好了，一会儿就不疼了。

那一夜，外公就躺在铺在路边的凉席上陪着我的母亲，在她哭的时候安慰她，她短暂的睡着后给她盖上被单。夏夜的满天繁星，夜半清凉的露珠，一夜哗哗流淌的渠水，都是留在母亲记忆深处的父爱。

母亲经常说，外公外婆白养了她这个女儿。这样说，是因为外公外婆去世，她都没能送葬到墓地。

外公去世时，我还没出生。那一天，母亲挎着个篮子，挺着八个月身孕的大肚子，一个人在县城的街头溜达。她快生了不用上班，就安心待产，每天的事情就是吃过饭挎个篮子上街，一点一点给自己准备坐月子的吃食。那天，她又买了半篮子的鸡蛋，走走停停的在街上逛，迎面碰到一个熟人，看见她，抓着她的手，大呼小叫：“你怎么还在这里晃！你伯（父亲）殁了！”

母亲一时间有点懵，那人又重复一遍：“你伯殁了，你快回去！”

“哇……”母亲当街哭出了声。这人不会胡说的，这种事没有人会乱说。母亲挎着半篮子鸡蛋，在大街上一边走，一边放声大哭，她哭着走到汽车站，哭着爬上汽车，在别人惊疑而怜悯的目光中，一路哭着，转了几次汽车回了家。到家才发现，父亲已经在那里了。原来，母亲结婚三年才有孕，大家怕母亲万一伤心过度动了胎气，而家里交通不便不能及时送医院会有危险，所以瞒着母亲。而母亲，差点不能见到自己父亲的最后一面。最终，因为怀有身孕，她被死死拦住，没能送外公最后一程。

外公殁了，母亲成了没爹的孩子。不知道她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长大的，还是生下我，自己也成为母亲之后。我从小到大的记忆里没有母亲哭泣的场面，我都没想过她会哭！所以，所有关于母亲的故事里，最让我意外的是，母亲竟然是一个有那么多眼泪的人。

对外公的死，母亲一直耿耿于怀。外公是殁在外面的，报信的人进门一说，外婆的腿都软了。早上好好的骑自行车出门，怎么可能人就没了?等赶了十几里路到邻镇，外公已经在冬天的麦田里躺了半天了。外婆不相信外公就这么去了，掐人中，掐破了皮也没反应，咬脚后跟，脚后跟都咬破了还是一动不动，外婆身子软了下去。

外公是被浇冬小麦的人发现的，当时，自行车摔在一边，人躺在冬天冰凉而僵硬的麦田里，已经没了呼吸。那人并不认识外公，在他身上找出了行医证后，拿着在他们村里打听，找到了外公那天出诊的人家，才找了人来家里报信。

母亲一次次的假设，如果外公不在那个寒冷的冬日去那么远的村子出诊，如果不挣那五角钱的诊费，如果心肠硬点，不理会病人家属的恳求，他就不会死，他才五十多岁啊。她一次次的设想，如果当时，外公摔倒的时候，第一时间有人看见，能叫醒他，扶起他，送他回家，他可能就不会死——谁知道他一个人在那冰冷坚硬的地头躺了多长时间才被发现的啊。

母亲对外公的死一直耿耿于怀，几十年里都不能接受父亲的早逝。而现在，外婆也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外婆去世那年的冬天，奇冷，下葬的时辰定在黎明。夜半时分，飘起了雪花，黎明起丧时，雪已经覆盖了大地。母亲拄着拐杖摇摇晃晃走到大门口被众人拦住了，她那时候正是病情最严重的时候，一整个冬天身体肿胀着，而外婆的墓地在很远田野里，道路坎坷，只能步行前往。母亲和她的小姨——外婆的妹妹一起被拦了下来，倚靠在门边流着泪，看着送葬的队伍在雪地里走远，母女就此永别。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母亲流泪。母亲的人生，已经没了来处，只剩了归途。陪伴她的，是跟她吵闹了一辈子，已经相看两厌的丈夫，还有价值观生活习惯都已大相径庭的后辈。她的人生只剩下了小心翼翼的适应，哪里还有哭的心情？她已经不能再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