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年的夏天,都是捕鱼的好日子。
天一下暴雨,我们孙庄的小孩子就会格外兴奋,哦、哦,又可以出去捕鱼了!而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时候的我们哪里会知道此刻困在家中坐立不安的长辈们正在为外面田里那些受淹受灾的庄稼而暗暗发愁、忧心忡忡呢?!
一下暴雨,我们孙庄东边的那条灌溉道就会水势暴涨,浪头翻滚。而随着浪头一起汹涌而下的,是一群又一群从上游的一处人工湖堰里迅疾逃窜出来的鱼儿。我们孙庄的小孩子全都心痒痒的,不顾暴雨还在疯下着,雷电还在狂闪着,浪头还在怒吼着,更不顾家中长辈们那好心好意的阻拦,全都乐不可支地拿着各自的独门捕鱼工具往东边的那条灌溉道里跑。
一旦去晚了,那些地处上游的好位置就会被别人一一占领了,你只能可怜兮兮地捕一些从别人的渔网中漏下来的小鱼小虾。
我通常会和死党大成一起去捕鱼。我们的独门捕鱼工具是一张细眼丝线渔网,它的宽度约有一米多,而长度恰好能从灌溉道的西岸拉到东岸去,约有三十多米。我们的渔网往河里一拦,那些喜欢贴着河面往下游逃窜的鱼儿一个都逃不掉。当然,能逃掉的都是一些非常狡猾的喜欢贴着河底窜的大鱼。我们的渔网鞭长莫及,只能望着河底那些一闪而过的黑影子兴叹不已。
我和大成每每携带那一张渔网赶到灌溉道里后,便会马上占据一个好位置,迅速把渔网布下去,而后一个站在东岸,一个站在西岸,开始兴奋莫名、且又焦躁不安地等待着那些疾窜而下的鱼儿们一头撞上网来。
我们两个人一起披着雨衣,四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河里那一道已被水浪冲得弯成弓弦状的渔网的上端。一等渔网上有什么动静,我俩当中的一个,便会立刻甩掉雨衣,再扯掉身上仅有的那一件短裤,而后“呼啦”一声,冒着狂风暴雨,赤条条地冲下河去,把渔网提起来好好地检查一番。检查时,我们的双脚踩在河里还是悬空的。我们乡下的孩子,凫水本领都很强。
如果有鱼儿什么的撞在网上,我们就会小心翼翼地取下来,然后再用力地甩给岸上正在眼巴巴望着的另一个,另一个便会迅速把鱼儿捡起来扔进一只水桶里;如果有树枝杂草什么的撞在网上,我们就会赶紧清理一下,以防渔网上的那些破洞会被撞得越来越大。
事实上,像这样反反复复地冒着狂风暴雨冲到河里去取鱼,或者清理一下渔网,是非常冷的!我们那光不溜秋的身上一直起着鸡皮疙瘩。所以,为了公平起见,我们两个人一般会轮流着下河。可我和大成好像也并没有因此而发过一次高烧。我们乡下的孩子,非常皮实,身体都经得起像这样的摔摔打打。而即便有个头痛脑热的,不吃药,不吊水,躺在床上用棉被捂个一两天发发汗就全好了。
有时候,为了打发难熬的等待时间,我和大成便会隔着一条河扯着嗓子开始胡说八道,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大家越说越来劲,越说越离谱。有一次,我们甚至还说到最好能捕到一条蛇,一双雨鞋,或者一个死人什么的。当然,说到死人的时候,尽管我们表面上仍旧是一派嘻嘻哈哈的,但我们的心里却同时“咯噔”了一下。
通常运气好的话,我们一个下午就可以捕到一水桶的鱼,两个人便会一路哼着小曲、高高兴兴地抬回家去。到了大成家的门口,我们就会把鱼儿都一股脑儿地倒在空地上,一条一条按大小或者按品类重新归置好后,再平均分配。
说起来那一张渔网还是人家大成自己花钱去买来的,下河捕一次鱼就要坏一次,拿回家以后,大成还要费心耗神、仔仔细细地再修补一次,可我每次竟连一条小鱼都没有多分给他。大成真是好兄弟,从不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账。
每次把属于我的那半桶鱼提回家以后,我父亲就会一脸笑眯眯地赶紧帮着拾掇一下,因为他又有一顿美美的下酒菜啦!
我却懒得再动了,总是坐在堂屋的那一张大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看父亲一阵忙前忙后。心里想着这一顿美餐都是拜我所赐,于是不免有些得意,一双二郎腿便翘得更高了。家里人或许都知道我这种小小的心思,倒也并没有责备我,任我做一次骄傲的小大人。
每次烧好的鱼一盆接一盆端出来以后,我就会乐颠颠地给左邻右舍们都端一盆过去尝尝鲜,然后,再喜滋滋地等着人家眼神明亮、高声大嗓地夸奖我一番。大家有福同享嘛,我们乡下人就是这样的爽气、敞亮!
可无论我们有多么不舍,滋味无穷的夏天都会匆匆而过。到了秋天,我们这边的雨下得少,东边灌溉道里那原先十分湍急的水流也就慢慢变小了,直至完全静止不动,再也看不见那一群又一群疾窜而下的鱼儿了。
我们只好换一个地方,换一种方式捕鱼。
我们乡下的学校每到秋季农忙的时候,都会放上整整一个星期的“忙”假。我和大成就会忙着继续去捕鱼,但那会儿已用不着那一张渔网了,而是去戽鱼——先看准一个里面八成会有鱼的小水塘,用泥土把小水塘的四周都围堰起来,然后再哼哧哼哧地把水往外面戽。不停地戽,一桶接一桶。往往一戽就是一整个下午!
而通常就在我们两个人累得快要倒下去的时候,小水塘里的水终于见底了,一眼望过去,那些鱼啊虾啊什么的全都蹦跶在一片淤泥之中。只要弯腰一捡,都是我们的。那一刻,疲惫一扫而空,别提有多高兴了!
可有时候运气实在不佳,整个小水塘里的水都被我们戽干了,里面竟然没有一条鱼。真是活见鬼了!于是我便开始恶声恶气地埋怨起大成,怪他先前没有看准,害得我们累死累活白忙了大半天。大成通常也不反驳,只是埋下头来默默地收拾着那一只水桶。
除了戽鱼,我们偶尔还会在周末去钓鱼。大成是个钓鱼的高手,他只要往芦苇荡里一站,鱼饵一撒,鱼钩一甩,那一条又一条的鱼儿便像是中了魔法似的会自动游过来。可我却不喜欢钓鱼,因为我的性子比较急,根本没有多少耐心一直站在那里等着鱼儿上钩。
有一次,我和大成一起去钓鱼时,我这边半天都没有任何一点鱼儿上钩的动静,却听到他那边一会儿就是一条,一会儿又是一条。我再也站不住了,连忙跑到他身后的岸埂上,猛然往他鱼竿的下钩处扔了一块石头。“扑通”一声!大成惊得立刻跑上了岸,一看到那个恶作剧的人原来是我,便不以为意地眨了一下眼,撇了一下嘴,又跑下去继续钓鱼了。我只好一个人气呼呼地先跑回家了。
当天晚上,大成却端了一盆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鱼送到我家。而那时候,我早已捉着一双筷子站在自己家的大门口不断地徘徊观望了。
我们庄上有人用一种特制的竹篓子专门到河里去捉黄鳝,他们每天晚上都会沿着长长的河岸线把那些竹篓子一个个地布下去,同时作好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看懂的种种标记,以防他人跑来偷窃。第二天,不等天亮,他们便赶紧跑过去把那些竹篓子再一一收上来抬回家去。
我们小孩子常常会跑过去看热闹,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从那些竹篓子中倒出来一条又一条膘满肉肥、金光闪亮的黄鳝,然后,又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神气活现地把那些黄鳝统统抬到扁担街上去卖掉。黄鳝很滋补,也很抢手,我们扁担街上那些当官的、发财的都很喜欢。
我看得眼红了,便怂恿大成也去买来一堆那样的竹篓子。可我们只布了几次,便不再去瞎折腾了。或许是因为我们经验不足吧,压根儿不知道该怎么把竹篓子布在河里那恰当的位置上,所以,每每收上来以后,那些竹篓子的里面要么是空的,要么是钻进了几条叫人毛骨悚然的臭花蛇。我们又不是南方人,会那么喜欢吃蛇肉。
我们庄上有个从南方来的上门女婿,有一次,他看见我们放走的一条蛇,便立刻跑过来一脚踩住蛇头,一手扯紧蛇尾,另一只手马上绰起一把小刀猛地在那绷得紧紧的蛇身上“歘”地横拉了一下,然后熟门熟路似的从中抠出来一颗乌黑发亮的蛇胆,即刻唵进自己的嘴巴里,一阵快活地恣吞恣嚼。当时,他那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还瞪得像牛眼一样大。
他吃完蛇胆之后,却丝毫不顾地上那一条正在痛苦扭动着身躯的蛇,好像连看都不看一眼,便扬长而去。
我们一帮小孩子全都看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
不过后来,那家伙的一只眼睛突然瞎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遭了报应。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们庄上有人下河捕鱼时竟开始用上了那一种带电的捕鱼器。乖乖!那东西真是太厉害了,不一会儿,一个小水塘的鱼儿都被电翻了,白花花地铺满了一整个河面!可我见到了以后,却并没有因为发现一种更为便捷、更为高效的捕鱼方式而感到兴奋,反而觉得非常沮丧,非常失落!这么捕鱼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我还是喜欢用渔网捕鱼。那种赤条条拥抱大水的感觉很夏天、很过瘾!
有一年夏天,天下暴雨时,我和大成又跑到东边的那条灌溉道里去捕鱼。后来,我们却发现竟有一条蛇卡在了渔网中!那条蛇在河中央高高地昂起头颅,它的两只眼睛还一会儿朝东边瞅一瞅大成,一会儿又朝西边瞅一瞅我。不过,它的眼神中似乎并没有透露出一丝一毫的慌乱。慌乱的反而是我们!
那一刻,我和大成全都吓得面无人色、一声不吭!可谁也不敢贸贸然地冲下河去立即解救那条蛇,因为生怕从渔网中取下它时,它会恶狠狠地反咬我们一口!
当然,如果它会开口说话就好了,那样我们就可以先和它商量一下,订个君子协定什么的。
默默对峙一会儿后,我们却再也受不了它那种死到临头还不动声色的冷漠眼神了,于是我和大成迅速对望了一眼,便不约而同地跳进河里,同时从两边用小刀切割开那一段卡着它的渔网。随即,那条蛇紧紧抱着那一段从此和它难解难分、相依为命的渔网顺着急流疾速而下,从我们的眼面前倏地消失了。
那一天,我们两个人都有点儿害怕,再加上渔网已经破了,只好垂头丧气地提前回家了。到家以后,大成一如既往地又开始埋着头仔细修补那一张渔网了。当然,他在干活的时候,我也没有闲着,我一直在想着那条蛇。那一双似乎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且又诡秘异常的蛇眼一直牢牢黏在我的脑海中,怎么甩都甩不开。
我老是觉得它似乎想和你说些什么,但又不想开口说出来,而是十分狡诈地迫使你自己一刻不停地胡乱猜想,以至于弄得你一直会疑神疑鬼。
或许,它当时是在朝着我们冷笑。
第二天,我和大成心照不宣地把那个布渔网的位置往上游挪了几百步远。在等待鱼儿撞网的空闲时间里,我们两个人一直有点儿魂不守舍、忐忑不安,生怕再等到一条蛇。我们曾经听庄上人说过,你一旦弄死一条蛇,马上就会有一群蛇跑过来报复你!好在整个下午,我们等到的一直都是鱼、鱼、鱼。
可就在临收网的时候,我们忽然看到渔网好像拦截到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此时,太阳已经偏西,我们的身上都有点儿冷飕飕的,于是我们不敢再下水了,便把那一张渔网整个儿地拖到西岸上。原来,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竟是一双黑色的雨鞋!看上去还蛮新的,估计大小也正合我们的脚!
那一刻,我和大成同时抬起头来盯着对方看。太他妈的诡异了!我们蓦地想起了从前说过的那些胡言乱语。也许当时仅仅是我一个人说的,但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所以现在只能算在我们两个人的头上。不过我想,这肯定是巧合而已!
就这样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后,我和大成便同时悄悄地摆了摆手。我们甚至都没敢开口说话,仿佛生怕会惊动什么似的。于是,那一双黑色的雨鞋便贴着河面迅速往下游漂远了。
或许,它想寻找的其实是一张下游的渔网。
第三天,我们没敢去捕鱼。后来,一直没敢去。
(完)
孙锐于常州大运河畔
2019年终稿
★作品编号:sr-czs 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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