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北吊诡的夏夜,有奇怪而高的天空。满月的丈华如同一把长刀,把横断交错纵横的山岭切割成支离破碎,在山背留下点点灰红铁锈。
上天造物的兴致在此熄火。这片距离市郊五十千米有余、连名字都没有的野地,原先除了生锈的月光,只剩下寂寥廖的群山。后来是铁路修到川西,才又有了连点线的桥和盘山穿山的铁轨。
那群铁轨太密,太亮眼,仿佛点亮了荒山的灵魂,架起了高而挺的脊梁。尤其夜间,无数铁条在深沉的夜中反射出深沉的白光,好像这没有人烟的山岭中天然的路灯。
起初几年,这些铁路只是山间的过客。自打铁路工程有了打入深山的计划,一座小火车站才在这里建起。由于靠近雅安汉源乌斯河,它被命名为“乌斯河站”。
如大多数山间火车站一般,乌斯河火车站的建立没有扬起任何波澜:离聚居地太远、经停火车少、站内设施简陋、本地人也少有火车出行的需求。新鲜感消失后,几天人流量合计也不超过两位数。也无奈自建成起,“取缔”的呼声从未停过。
这颗埋藏在深山的星与外界繁华的市区相比暗淡无光。但不出意外,它将会一直驻守于此等待。服务一群人与服务一个人于一火车站来说没有区别。它只负责引渡,不负责数目。
在破损的站台里,歪歪斜斜的铁杆上挂着两块蓝底铁标语片。金属碰撞的声音中,铁片上手写的白字块残缺不全,依稀辨认,是:
【飘零着,迷茫的□ □啊,请来□ □吧。】
【□将为你指□方向。】
那么,往哪来?
往哪走?
如何走?
谁会走?
.......
再荒凉之处也会有通路,尽管会很难走。不出意料,一整天的死寂后,山林中终于有了有了拖沓不定脚步声,夹杂着野草味和喘息的粗气。起初极细微,而后逐渐放大,时而停顿,时而颠簸,完全不稳定。
飘忽不定的脚步,不知前行者是人是鬼,但总归是有物来夜访打扰乌斯河了。再近点,发现是旷野中的一小粒,有实体,是人。
脚步停止在火车站外头,那人自弃般卸下什么东西,站在大门口不住地颤抖,喘息,好像下一秒就会倒下。
这样的停顿对狡猾的月亮来说是绝佳机会。那人并不提前知道,夜晚的乌斯河造访者必须经受月光打量,无一逃脱,尤其是人。那人但凡知道就会立马撒腿就跑,但如此为时已晚。此刻,月定睛,再不走了。俯身瞄准中心,开始朝那人扫射腐锈的黄光。
月光一扫,正视:
强光下宽大的身形,是男人。
月光二扫,俯视:
月影下柔和的身材曲线,是穿着宽松衣服的女人。
月光三扫,侧视:
地上厚重的包袱,旅者,或是探路人。
月光四扫,细节:
她一定日夜奔波,体力绝对是到了极限。惨白的年轻人脸,青紫的伤痕与黑眼圈,和与无力的人极为冲突的敢于月光争辉的明亮的眼睛和乌黑利落的短发。宽松的肮脏的白色卫衣上点缀着夸张的流星,打扮单纯得好似不谙世事的孩童,却有中年人般丰富的经验,张扬的及腿大红长围巾格外显眼,紧裹住脖颈处;脚踝处则有麻绳勒住裤脚,穿高帮鞋而不让湿虫入体。
复杂的,矛盾的,半死不活的她双脚软绵绵,随时可能崩盘。但只要还站在那里,就是这黑暗乌斯河中的一团光。
她最后发力,颠颠肩上的大件行李,艰难地朝向车站跨步。
大不同,与之前来往的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大不同。她浑身与死山不同的鲜活气。一种无所畏惧的气概,她不适合这里。不适合这座死者的大型坟墓。
月亮步步紧逼,想把她逼退。她的直觉还清醒,注意到身后的视线。她用尽全身力气般猛得回头,刻意释放干净眼中的凌厉。月亮被强有力的气势所战栗,收回光芒。
看到此情此景,姑娘头一晕,眼神就柔和下来了。她面对着天上明亮的玩物,又好像是自怜。因为疲惫,她已经发不出声。只半迷着眼,微曲着腰,气音如吐息般轻盈:
“没关系,没关系的......月亮。”
“徒步五天找车站,第一天钱就被山贼劫了,第三天没了食物。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现在找到了,死在这里也罢......”
“让我走吧,我...不一定会再回来...若有再相见...那就是...它乡.......”
“再...见...”
“见......”
“见”字的尾音在群山间飘扬回荡,清澈而空灵,如果风会唱歌,那就一定是这样唱的。
本来是无穷无尽般,也不知多久余音才真正散去。那时,月光被浮云吞没,下了群山的台阶,隐没在夜幕中。下半场将是繁星的主场。
月亮不会知道,但繁星知道,地下白卫衣上的五彩流星也知道:
乌斯河入站口的台阶上,有人陷入沉睡。那人为寻找乌斯河火车站付出了巨大代价,不介意死在这里;但倘若她活着,也不会再回来。
群星会陪葬吗?会的,荒山的坟墓间;米粒般渺小的,年轻而成熟的姑娘,
姑娘胸口挂着一只星星吊坠。铂金星星随胸口一起一伏。红色连绵的围巾与金色的星星彼此缠绵着。星星之上,是子夜,是飞扬的蓬草,连绵的群山,是更为璀璨的星河。
本篇出现的所有地点与真实地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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