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

夜班

南方的夏天还是一如既往的潮湿，从晾在阳台上许久未干的衣服上滴滴答答的水上就可以看到，就算勉强穿上，也是有一股特有的霉臭味！念念就是穿着这一身的南方味去厂子里的，她捯不觉得有多难闻，因为大家都是挤在一起的，就算是喷了厚厚的香水，也势必会沾染在一起。念念懂得，所以不计较。

她上的是夜班，因为白天还要上课，来的有些早，换班的工人都还没有下班，念念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望着天，晚上八点，夜幕渐渐黑的均匀，沉重的向地面压了下来，念念望着天，只觉得自己像极了当初在医院见到的那些肺结核病人，被这夜幕压的喘不过气，只能深深把头压在腿里。

念念是刚来这个厂子的，为什么来这个厂子，是金玲介绍她来的，金玲认识这个厂子的一个线长，当初念念让金玲帮她介绍个赚钱的法子，金玲就把她介绍过来了，当然，是拿了中介费的，这些，念念都知道，但依然感激的请了金玲一顿饭，用她为数不多的钱。

夜班是从晚上八点到第二天八点，但念念只上半个班，她只能上半个班，因为她白天还要上学，所以，她要上到十二点，吃完厂里伙食补贴的那一顿饭后离开，所以念念晚上不吃饭，省钱。

念念爸妈的离婚协议书是明目张胆的放在家里的桌子上的，就那么显眼，似乎是在召唤着所有的人来看，念念就看到了，在家里的桌子上，说是家里，不如说是八十年代的筒子楼，什么东西都是公用的，水、电，包括做饭的灶台，都是公用的，常常两家人就为谁多用了水而争吵，因为走的是一个电表。

念念被判给了爸爸，因为爸爸条件好一点，爸爸愿意带她走，但是念念选择留在那个家里，那个破烂的被称之为家的地方，不是因为爸爸有了新的阿姨，容不下她，念念也不知道为什么，当看到妈妈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走不掉了，尽管妈妈酗酒，赌钱，但念念离不开这个家，于是，爸爸离开了，家里剩下她们两个人，妈妈似乎并不意外，冷嘲热讽了一句

“我就知道你得跟着我，你就算跟他走，他也不要你，他已经有家了，那不是你的家，你还是得跟着我！赔钱货！”

念念完全赞同这个说法，好歹，这个是自己的家，尽管它很破，尽管经常要为水电而争吵，但念念离不开，家里是没有什么钱的，妈妈是不会主动给钱的，她的钱得用来喝酒，用来喝醉了骂她，用来赌钱，没有多余的钱给念念，所以，念念找到了金玲，金玲介绍她进了厂子，念念请她吃了顿饭。

厂里的时间是很准的，不是因为表准，而是工人们都记在心里，根本不用提醒，到点了谁也阻拦不住，如湖水一般涌了出来，脸上带着下班后的窃喜，上班的人如蝼蚁般挪动，告别黑夜。念念也在队列之中，穿着宽大的厂服，一股霉臭味，特别挤，又特别急，因为晚一点又要被扣钱，进了厂子里，又是一道一道的门，一步步检查，终于到了工作的场所。

现代化的产业以工厂最为代表性，念念此刻就坐在流水线前，流水线一开，工人便是如同上了发条一般，只管低头干活，做着千篇一律的工作，数着一遍又一遍的时间，念念时不时的要抬起头望向四周，没有目的，只是不想让自己溺死在流水线上，它不像是在做习题，坐久了头脑会聪明，这种千篇一律的工作只会让人麻木，让人丧失理智，让人发疯。如同僵尸一般活动。

而线长的作用是看到所有人的小动作，再狠狠的揭发你，让你知道你的身份和该干的事情，念念看到了他的眼神，如同他的身材一般油腻，念念低下了头，继续坐着，继续在流水线上干着千篇一律的工作。

旁边的女孩凑了过来，念念才发现原来旁边有个跟自己差不多的女孩，这么久才发现，她似乎想跟自己说些什么，说话是厂里不允许的，但就是这种不允许，让此刻的两个女孩很是兴奋，逆反是很快乐的。女孩凑过来，在念念的耳边留下了一句

“我不喜欢这里！”

流水线从来没有停止过，念念做完眼前的活，也凑过去说了一句。

“我也不喜欢这里，但我不会一直在这里！”

女孩叫佳佳。

念念说的是真的，她打听过了，上半班一个月有2300块钱，这足够她这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了，她跟金玲说好的，这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足够她和妈妈生活，尽管她酗酒，赌钱！这一个月结束，便是短暂的自由。

时间在千篇一律中被推着前行，十二点，念念吃完厂里补贴的一顿饭就离开了，因为白天还要上学，念念几乎是狼吞虎咽的吃下了那碗面条，一个是她晚上不吃饭，饿的胃疼，一个是她要赶紧回家，赶紧睡觉，赶紧生活！

回到家里大概是十二点四十，不错，还可以休息不少时间，念念推开门，迎面而来的是一股酒气，地上也有几个啤酒瓶子，妈妈早就睡着了，她们两个平时基本是见不到面的！念念把啤酒瓶子拾了起来，放在门口的箱子里，因为它能卖钱，所以要收起来。

没有时间犹豫的深夜，念念选择了马上休息，脱下那一件宽大的厂服，脱离那一身霉臭味，睡死过去，睡前定好了闹钟，因为白天还要上课。

清晨，桌上留好了馒头和咸菜，锅里有温温的粥，念念做的，但她没有时间吃，匆匆揣了两个馒头就出了门，因为睡过了头，学生们总是朝气蓬勃的，念念是个例外，因为她要上班。念念的课间全部交给了睡眠，她要补回来，却越睡越困，越来越多梦，梦见了爸爸，梦见了妈妈的脸，尽管她酗酒，赌钱。

学校是六点下课，念念要在六点半之前赶到菜市场去买已经蔫了的菜，因为便宜，再匆匆赶到家里，依然不见妈妈，但馒头却少了两个，念念知道她吃过了，便匆匆套上那一件厂服，带着霉臭味出了门，又开始上夜班。又开始在流水线上千篇一律的工作。

凡事都有一个新鲜劲，刚开始念念的身体还挺得住，后来这样上学又加上工作，使她的眼皮越来越沉，好几次都是佳佳掐她才缓过神来。接着埋头工作。后来掐她也不管用了，索性佳佳就帮她看着线长，能混过去就混过去了。

念念是很感谢佳佳的，因为被线长抓住是会扣钱的，她缺钱，她和妈妈都很缺钱，女孩子的友谊就在一瞬间建立起来，两个人之间的话题也不仅仅停留在感情的表面，而是更深程度的交流，佳佳知道念念是为了她和妈妈才来上班，而念念知道了佳佳是因为不想在老家嫁人才出来打工，照佳佳的话来说，女人不靠自己，就得跟男人的思想走，一走，就回不了头了，念念十分赞同，又不太懂。

念念见到过厂里各种各样的人，但各种各样的人的表情确是一模一样的，都是麻木的，没有生气的，他们知道什么时候开工，什么时候下班，却不知道窗外的景色和未知的快乐，但这种麻木在佳佳那里却是逃离牢笼的自由，念念不是很懂，她只是来赚钱，赚足够吃饱的钱。

十二点，念念吃完厂里补贴的一顿饭，离开了厂子，只不过这一次，在厂门口，她看到了爸爸，多久没见到了，她忘了，好像习惯见不到他了，甚至脚步都没有停的往前走，没有停下来打声招呼的打算。还是爸爸叫住了她，这时的念念才发现他好像是红了眼眶，像是从家离开时的那样。

爸爸什么都没有说，念念也没有说话，最后，爸爸红着眼眶塞给了念念一张纸条和几百块钱，上面有他的电话，需要的时候，他可以带念念走，念念都收下了，她缺钱，所以为什么不收下呢？

回到家中，还是一样的情景，还是脱下宽大的厂服，脱离那一身霉臭味，还是匆匆的睡下，匆匆的起床，匆匆的生活。

匆匆的过了一个月，匆匆的拿了工资单，匆匆的离开了那个黑夜禁锢的厂子，匆匆告别了佳佳，告别了黑夜。念念是兴奋的，她拥有了一笔钱，足够她和妈妈生活的钱，尽管她酗酒，赌钱。

但人一旦不幸，其他的厄运便会按耐不住，念念回到家中是，小小的破破的家中围了一圈的男人，手上带着家伙，中间坐在地上的是妈妈，头发是散开的，脸上还有伤痕，出于本能的念念上前护住了妈妈，极其淡定的问了一句

“欠了你们多少钱？”

念念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略带颤抖，但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停，急匆匆的将工资散落出来，看见那帮人急匆匆的拿走，理直气壮的，明显不够，但她们没有钱了！那帮人语气缓和了许多，骂骂咧咧的说再宽限几日，骂骂咧咧的走开了，妈妈许是发了酒疯，见人走了，追到门口去骂，骂他们，骂念念。

念念却笑了，看着空空如也的口袋，空空如也的家里，心里也顿时空空如也，脸上却笑了出来，是大笑，是笑自己，笑自己终究摆脱不了那一股霉臭味，摆脱不了黑夜！

念念又去找了金玲，请了金玲一顿饭，找了法子又安排到了厂子里，这一次，念念没有说干多长时间，向往常一样，蹲在台阶上等开工，像蝼蚁一样挤进厂子里，吃着厂里补贴的一顿饭，看着十分压抑的天，只是那一次下班后，念念把裤兜里的纸条拿出来撕碎了，毫不留念的放进了垃圾桶。

第二天，还是匆匆的上学，匆匆的生活，爸爸给的那几百块钱，念念给妈妈买了一件外套，尽管她酗酒，赌钱，但毕竟秋天到了，毕竟晚上过去还是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