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放不下的牵挂

一

“秦牧牧，你生下来就是跟我作对的是吧，你怎么不去死。”伴随着叫骂声，一只拖鞋砸在了我的肩膀上然后顺势落在了地上，肩膀被砸的地方硬生生的疼，我拍了拍肩膀，起身，捡起地上的水晶高跟凉拖，走到窗户旁扔了出去，弧度很优美，我很满意的笑了。然后若无其事地坐回沙发继续看我的电视。

“你干什么？你居然扔了我的鞋子。”一阵尖叫声由远及近的钻进我的耳朵里，“你去给我捡回来，快去。”她连拖带提把我从沙发上拽起来，可是任由她怎么想把我推出门去，我死死的拉着门框一动不动。

“我真该在六年前把你这个小畜生掐死在摇篮里，留到现在来跟我作对。”

“你掐死试试，这辈子你都别想要跟牧子维在一起了。”我看到她的脸由红色慢慢变成白色，我在一旁以胜利者的姿态对她的恼怒不屑一顾。我知道她的软肋，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刺激到她。

她光着脚丫从门口跑出去，身上还穿着有大大的米老鼠图案的棉布睡裙。她买衣服喜欢买亲子装，睡衣也是，但是她从来不带我出去，我不知道她买亲子装的意义何在。我一直不喜欢她穿这样的衣服，这样幼稚的打扮让我总感觉她是一个孩子，尽管她只有23岁，但是我是她17岁生下来的女儿，在我面前她就是大人，无论她多不想承认，可事实就是事实，谁也不能改变。

那年我才六岁，跟她在一起，我学会的只有冷漠和敌对，一如这几年来她对我的态度。没有关怀和问候，甚至连一句温情的的话都没有，我就像是一个仙人掌一样活在她的世界里，让她感觉生活中到处都硌应，丢不开甩不掉，她总想对我避而远之，可是每天又必需回家面对我。她很笨，不会吵架却总是对我发脾气，我就会以各种方式来还击她，不费吹灰之力就会让她气急败坏歇斯底里，我不在乎是否会刺痛她，反正我自己不会痛。

二

她的床上有一只大大的棕色的泰迪熊，一直安安静静的放在那里，她从来都不让我碰，4岁那年我趁她不注意跑到她房间抱起了那只泰迪熊，被她发现后，她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熊，指着我的鼻子恶狠狠的说：“秦牧牧，这是我的房间，我房间里的任何东西你都不许乱动听到了没有。”说完像拧小鸡一样拧着我把我扔出房间然后关上房门。

那是我长大以来第一次看她发脾气。可是从那次以后，我的生活不再平静，里面充满了训斥和怒骂，那只泰迪熊仿佛是一个炸弹，安置了多年，被我一碰，炸得她的生活七零八落。

四岁之前，我觉得我是幸福的，虽然她从来不让我喊她那两个字，也对我不冷不热，可至少她是温和的。

四岁之后我才知道，前面的四年只是一个平静的开场白，生活的轮盘慢慢旋转，转到这里，要开始逆转。

三

我不知道那天怎么会成了一个转折点，将我的生活一分为二，而将她从一个人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每天的生活就是睡觉，化妆，出门，然后晚上一脸怨气的摔门回来，稍不顺心就摔东西对着我咆哮。我经常是胆战心惊，缩在角落里不敢说话，可是时间久了，我便不再害怕，她只发脾气，不会打我。在她的磨砺之下，我慢慢变成了一个古怪的小孩，冷漠阴暗也残忍，我不再对她的呵斥和咆哮颤颤惊惊，不再对她言听计从，无论她怎样的发狂，我若无其事。

有一次她在洗澡喊我给她拿睡衣，我故意把电视声音调到最大，她的声音很快被浴室哗啦啦的水声和电视的声音给淹没了。

几分钟后我感觉右耳一阵剧痛，她裹着浴巾满脸怒气的揪着我的耳朵。

“秦牧牧，你是没长耳朵还是耳朵聋了，老娘说话你听不见吗。”

我忍住疼痛满脸笑容，冲着她甜甜的叫了一声：“妈。”

她松开手，气急败坏的说；“我不是你妈，不许这么叫我，你记住了，我是你姐，我是你姐！”

我揉着发烫的耳朵，又安静的看电视，她关掉电视，怒气冲冲的回了房间，又是一阵摔门的声音。

四

突然有一天，她破天荒的给我买了一身新衣服，一件雪白色的蓬蓬连衣裙，一双红色的大头皮鞋，还有一个蝴蝶结发卡。把我打扮好了之后说，你要乖点，有客人要来。

她出去了一趟，然后带回一个男人。他穿的衣服很干净很整齐，人很温和，脸上是很温暖的笑容，一看就是脾气很好的人。我觉得自己不讨厌他。

他把手上的两个大袋子递到我面前，“牧牧，这是叔叔给你买的玩具和礼物，看看喜不喜欢。”

我打开袋子往里面瞅，有零食有玩具有芭比娃娃，突然我眼前一亮，在袋子最下面，安安静静的躺着一只小号的粉色泰迪，跟她床上的那只很像，可是比那只还要漂亮。我赶紧将泰迪从袋子底下拉出来。

“喜欢吗？你妈妈说你喜欢泰迪熊，以后再给你买个大的。”他摸着我的头，一种从来没有的温暖和安全感油然而生。

“她是我姐姐，我没有妈妈。”我仰起头，一本正经的纠正他。

“秦牧牧，你胡说什么。”她在一旁气急败坏打断我。你看，她多笨，她的急于辩解更显得她的急躁和幼稚。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连装一下优雅也不会吗！哦，不会，她从来没有优雅过，不知道怎么装。

“牧牧，你自己玩会儿，叔叔跟你妈妈有话说。”他轻轻的拍着我的头，又是一阵温暖。

他们走进房间，关上门，我在一旁翻袋子里面的玩具。

许久之后，她的咆哮声再一次具有穿透力的钻进我的耳朵里。

“我生下她就是为了能跟你在一起，你看她，那么漂亮，那么乖巧，她身上流着你的骨血，你怎能忍心不要她。”

“当初你不辞而别，谁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更不知道你已经怀了孕，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不会让你把她生下来的。”

“我知道会这样，我知道你不想要她，可是我想给你生个女儿，我想跟你在一起。”

“你知不知道用一个孩子来换取自己的感情是多么的自私，对孩子来说是多么大的伤害和不公平。而且，我跟你说过我有家庭，我不可能离婚，也不会跟你在一起的。牧牧是我的孩子，既然生下来了，我不会不管，孩子我来安排，你还年轻，应该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我听明白了，即使是这个温和的叔叔，也认为我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来，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可是错误就错误吧，那是你们该纠结的事，与我无关。如果这个错误能让你们都很为难，那么我也乐意，错的是你们大人，我有什么错。这是你们亏欠我的。

他从里面出来，走过来跟我说，“牧牧，你是个好孩子，要乖乖听话，叔叔下次再来看你好吗？”

我点点头，然后他就起身往外走。

在他开门的时候，我问了一句：“你是我爸爸吗？”

这时，她从里面跑出来，满脸泪花，她也想知道小小的我在他心中究竟有多少分量。他愣在那儿半晌没说话。

“叔叔下次再来看你。”说完拉开门消失在门口。

五

后来我知道了，他叫牧之维，是一个商人，7年前，16岁的她遇上了32岁的他。

那时，她还是一个高中生，下晚自习被一群社会青年给拦截，他正好开车路过，救下了危难之中的她。他成熟稳重，温文尔雅，让情窦初开的她一见钟情，并且不能自拔。

她本是好学生，成绩好长的也漂亮，所以一直很孤傲，可是直到遇上了他，她的冷漠，她的孤傲，全像是寒冰遇上阳光，顷刻间便消融。她缺课逃课去找他，成绩飞速下降，任何人都不知道她为何变化如此之大，任凭老师怎样劝说和教育，她仍然一意孤行，最后她干脆就弃学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她知道他有家，知道他有一个贤惠的妻子，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她知道他们家庭很和睦，可是她喜欢他，她什么都不在乎只要跟他在一起。

后来她又离奇失踪了，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那一年，他因为工作调动，举家迁到了他工作的城市。

原来她怀孕了。他一直恪守着自己，理智而清醒地与她保持合理的距离。在他眼里，她还只是一个孩子。但是，一次醉酒后的冲动，却让她怀孕了。她激动，喜悦，却不敢告诉他，她知道他一定不会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她不要，她爱他，想给他生个孩子，所以她离开了，只要有了孩子，她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

爱情里的女人都是单细胞动物，更何况，她自己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她太自以为是，她把问题看得太简单，完全没考虑过后果。

她在离开这个城市一年后又回来了，等她兴冲冲的抱着小小的我去找他时，却发现他们全家都离开了这个城市，问了所有的人，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那一年，才17岁的她，抱着只有几个月大的我，站在城市林林立立的高楼之间，厚重冰冷的建筑物像是一个个坚硬的外壳，阻挡她靠近的脚步，她感到无助，绝望，崩溃。

她欲哭无泪。

回到曾经的住的地方，一切如旧，只是灰蒙蒙的，没有一点生气和活力。

那是他给逃学在外的她找的一个小窝，他说想住多久都行。他以为她逃学只是一时的任性，却不想，她为了他竟然放弃了一切。

本来以为离开以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世事难以料想，如今，她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又回到这里来了，带着满心的伤痛和一份残破的记忆。

日子过得很辛苦，她必需找工作挣钱，养活她自己和小小的我。她不敢回去，不敢去面对家里的亲人。最后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可以在家做的工作，工资很低，特别艰辛。

她想着这两年来的生活，想着这些辗转和奔波，想着自己翻天覆地的变化，17岁，本该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她却带着一个孩子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尝尽生活的辛酸，到底值不值。可是，看着孩子的脸庞，眉眼像极了他，大大的眼睛，灵气而婉转，嘴角的弧度优美而恰到好处，跟他的一模一样。这就够了吧，擦干眼泪，既然选择了，就无所后悔。

其实，每个人都有无穷的潜力，只要有一个理由和信念来支撑，他就可以无限的坚强。过日子嘛，只要不死就会有希望。

六

等待的意义就在于心中有希望，可是当等待由希望变成失望，再由失望变成绝望时，心中那一点信念慢慢变成了灰烬，它已无力再支撑一颗疲惫的千疮百孔的心。

那只泰迪熊是他送给她16岁的生日礼物，她像宝贝一样爱护它，因为那是他第一次送礼物给她。

在等待的日子里，曾经的美好一点一点消磨殆尽，再变成一根一根凌厉的刺，不去触碰 ，它便安安静静地遗落在那里，只要不动它便相安无事，就如同玻璃瓶中放置了多年的液体，就算再多的灰尘落进去，也只会慢慢沉淀下去，一层一层，将曾经的点点滴滴完全掩埋。可是一旦触及到了，那必定是天翻地覆伤痕累累刺骨铭心，所有新的旧的全部翻江倒海般呈现给你，就如同记忆里那些忘却的伤痛和伤口又一次在自己身上绽放。正如四岁那年，我因为好奇动了她的泰迪熊，将她所有的伤痛全盘翻出来摊在她面前。任何事情的爆发都是需要导引的。

以后的日子从来没有平静过，她总是在骂，总是在吼，不停地摔东西，脾气特别暴躁，身上一点也没有一个20来岁的女孩子应有的内敛和矜持，反而像是一个泼妇。

看她发脾气，我在一旁大声笑，她骂我神经病，我说你才是神经病，你全家都是神经病。

她睡觉，我故意把电视声音开到很大，还穿着木拖鞋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看着她发狂，我就高兴。

“秦牧牧，你就是一个白眼狼，你就是一个魔鬼，你怎么不去死。”她红着眼睛，张着血盆大口诅咒我，恨不得我立刻死在她面前她才满意。

我怎么能死呢，我死了你就痛快了，想到你痛快了我就不痛快。

七

我3岁以后她就不在家里干活了，早出晚归。她一天打很多的工，早上去送报纸送牛奶，上午和下午在一家餐馆做服务员，晚上在一家超市做理货员。她有时候给我留点面包饼干或者馒头，有时候什么都不留，我就在家里饿一整天。

她从来都不带我出去，我每天的生活空间就是家里那个简陋的客厅。3岁以后她就不让我在她房间里睡，她在客厅放一只小床，我就睡那里。她每天上班时就把我锁在家里一整天，由于长期没见太阳，我的皮肤很白很白，像鬼一样。有几次晚上，我故意披头散发，一身白衣，眼神空洞无神的站在她门口，吓得开门出来的她惊悚的尖叫，于是我心满意足的回自己的小床上睡觉，对她的叫骂声不闻不问。

尽管我的生活一直很阴暗很暴力，可是在我七年的印象里，她从来没有动手打过我，从来没有。或许她本该是个温柔有修养的女子，只是生活太凌厉，给不了她应有的风情。她像一只慢慢升起来却突然被扎破的气球，许多绚丽的梦破灭了，再也飞不上天空。

骨子里她是个有教养的人，无论她怎样发狂，无论她有多生气，无论她怎样咒我去死，她都不曾动手打过我。我认准了她的个性，千方百计的刺激她跟她对着干，来报复她对我的冷漠和残忍。我没有体验过被爱的滋味，心里塞满了埋怨和仇恨。

牧子维后来又来了几次，每次都给我买许多东西。我喜欢他，从第一天他摸我的头给我温暖和安全感的那一刻起我就喜欢他，在我心里，没有谁对谁错，没有是是非非，那都是大人们的事情，谁对我好我就喜欢谁，无论这种好是为了填补多少空缺，我都不在乎。

每次他来，她都会跟他吵架，最后他都是转身离去，我心里更恨她，凭什么要剥夺我这仅有的可怜的爱和温暖。

后来他都是趁她不在的时候来看我，在她回来之前离开，她知道了都会把他给我买的东西扔一地，我换着花样刺激她，每次气得她说不出一句话我就觉得特别解气。

八

有一天她哭着对我吼叫，他不要你，你这个小疯子，你丧心病狂，你在哪儿都是祸害，活该他不要你。

我说，不要你才是，像你这样的泼妇，牧子维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更不会跟你在一起，你别做梦了。

后来她不再吵不再闹不再咆哮，只是很安静地一句话也不说，眼神也不再凄厉，一脸的漠然，不哭也不流泪，她慢慢的走回房间，抱起床上的那只大泰迪熊走出来，看了看我。我很开心，以为她要给我，谁知道，她把它从窗口扔了出去，然后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我飞快的跑下楼，从杂草堆里捡起它，拍了拍它身上的尘土，心满意足的抱回它放在我的床上，一大一小。我从来没这么开心过，从此以后它们都是我的了，谁也别想拿走。

她在房间里待了三天三夜没出来。全然不顾还有一个我的存在，我饿极了就只能睡觉，心里恨她到恨不能她去死，我恨不得这一辈子都可以不再见到她。

可事实证明，我心里的恨意如寒冬里的小火苗，先是激烈的喷薄，可是慢慢慢慢的，一点点熄灭。我的恨，原来那么浅那么不牢固。

第一天，我恨她还咬牙切齿。

第二天，我在想她在里面干什么。隔着房门我在想里面是什么情况，甚至会凑近去听里面的动静，可是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

第三天，我在她的门前徘徊了一天，我很想敲敲门，可是我不敢。希望从里面听到一些什么动静，可是一直安静如初。

她还活着吗？她不会做什么傻事吧？

我们就像两个魔鬼，相互折磨相互伤害，就如同前世就有的深仇大恨此生只有这种方式才能彼此解脱，你要看着她痛苦，煎熬，你才能感觉到生命的意义，仇恨是生存的力量，若失去了对方，自己的生存就失去了依附。

没了她，我就是孤儿了。

没了她，我就是没人要的小孩了。

没了她，我无处可去了。

原来，她是我生命中的支柱，没了她，我的世界将轰然倒塌。

从来无所畏惧无所顾忌的我，在那一刻居然害怕了，也是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原来害怕失去她。

九

第三天下午她的门终于打开了，一袭白裙的她，安安静静，飘逸的长发整齐的散落在肩头，没有化妆，却清新脱俗，眼睛有点红肿，神情有些疲惫，但是依然美丽。跟平时的她完全判若两人，此刻的她站在我面前，我居然完全想象不出来她曾经发狂咆哮的样子。她很漂亮，我一直都不否认，如果说以前的她在我眼里是一个有姿色的泼妇，那么现在的她清新淡雅如百合花，仿佛来自幽远清净的深山，从来不经历沧桑，清秀的脸庞，纤秀的身躯，清澈的眼眸如一汪见底的池水，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这，才是她应该有的样子。

“牧牧，你过来。”她牵着我的手走向客厅坐在沙发上，她的语气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温和，我不再如平时的叛逆，乖乖的被她牵着。

“牧牧，妈妈生下你却不能给你幸福，不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这些年来一直骂你对你发脾气，是妈妈不对，妈妈跟你道歉。”她抚摸着我的头，突然感觉心底的某个角落仿佛在慢慢融化，是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没有在她身上获得的亲情和温暖，即使它一直缺失在我的生命里，可是此刻它足以填补我内心里所有的空白。

“这些天妈妈想了很多想了很久，我觉得我们都不能再那样消沉下去了，我们应该有自己的追求和幸福，一直在死胡同里挣扎最终会毁掉我自己也会毁掉你。所以妈妈要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去了，但是妈妈现在不能带着你，如果有一天有机会了，我会回来接你。这段时间，你跟着牧叔叔，他会照顾你的，好不好。”她眼里闪烁着明明灭灭的痛楚和不安，还有坚定。

我点点头，我没有理由不答应她，这种日子我也受够了，她本来就应该拥有自己的幸福。其实每个人坚强的外表下面都有一颗柔软的心，渴望温暖，渴望阳光，渴望被爱，她是，我也是。

十

她走了，走的时候太阳刚下山，夕阳的余晖洒在暗红色的窗台上，特别凄美。

她拉着行李箱跟我说再见，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她的背影消失在我空洞的视野里，没有告诉我要去哪里。

果然，我还是被抛弃了，她还是不要我了。

第二天一早牧子维来了，他说要接我走，说要照顾我尽一个做父亲的责任。走的时候我什么都不要，只是抱走了我的两个泰迪熊。在清晨柔和的阳光里，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七年的地方，除了习惯我没有任何留恋。

七年来它像是一个笼子一样关着我，我看不到外面的喧嚣，看不到别人的笑脸，每天面对的是她幽怨的双眼和愤怒不止的脸，以及房间里永无天日的昏暗，让我一直以为那就是生活的全部，直到遇到牧子维，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温暖，还有关爱。

踩着金色的光辉，我跟在他身后一步步远离这个地方，如同远离一个恶梦。我内心无比喜悦，我将自己小小的影子重叠在他大大的影子里，如同我的生命里从此有了庇护。

他带我去吃肯德基，去儿童乐园玩，给我买了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抱着一大一小两只熊的我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特别吃力，他要帮我拿，我不肯。

他跟我说，牧牧，叔叔想照顾你想疼爱你，可是叔叔不能带你回家，因为叔叔有自己的难处，但是叔叔想给你幸福，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你能给叔叔这个机会吗？

“你是我爸爸吗？”我仰着脑袋问他。

“是的，我是你爸爸。”这次他没有回避，很直接的回答了我。

“那么我什么都听你的。”七年的经历让我强烈渴望改变，无论将要过怎样的生活，只要远离曾经，我都愿意。所以我必须乖乖的听话，不听话的孩子没人疼。

“我有个弟弟也就是你亲叔叔，结婚很多年但是一直没有孩子，他们特别想要一个小孩，他们原本打算收养一个的，现在刚好你来了，我想把你送到他们那儿去，我跟他们说过了，他们都很欢迎你，你是我的女儿，他们会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对你的。”

“那你呢？”

“我一有时间就会去看你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好。”

“牧牧真乖。”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她，她曾经说我不听话，说我是个魔鬼，可是现在的我，一点都不像个无家可归的小孩子，反而乖巧懂事，宛如一个小公主。她寻找自己的幸福去了，我也想要幸福。

十一

他开着车带我穿过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城市里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广告牌闪闪烁烁，行人川流不息，阳光照在高高的建筑物玻璃上，明晃晃金灿灿亮晶晶。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小屋之外的世界，原来是我做梦都想象不到的。

下了车，他们在家等我们。他们果然很热情，不停的给我拿好吃的好玩的。我很礼貌很大方地回应他们，他们反而显得有些局促和紧张。他们一起带我参观了家里，还带我去了专门给我准备的房间，明亮宽敞的房间加上特意为我准备的装饰，像是一个美丽的童话屋。

他们问我喜不喜欢，我说，叔叔阿姨，谢谢你们这么用心，我很喜欢，其实你们不必这么费心的，你们给我一个家对我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恩惠了。

我这番话让他们对我的印象更好了，抱着我不停的说我乖懂事之类的，是的，他们很喜欢我。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可是他们不知道七年里我经历着一些什么，我早已变得世故圆滑，我太知道怎样去迎合别人的情绪。

牧子维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他们就是你的爸爸妈妈，他们会像世界上所有的父母一样去疼你爱你保护你，给你最好的一切。

我看着他们急切的脸，我知道他们想听我喊声爸爸妈妈，可是我再怎么乖巧再怎么懂事，这两个词也不可能那么随随便便的喊出口，因为从来没喊过，它们在我心里的分量，很轻，又很重。

“没事的，你们也不能太心急，什么事情都得有个过程，你们要给她时间，她是个好孩子，很快就会适应的。”

十二

跟陌生的两个人住在一起我不觉得别扭，但是规矩太多，每天早上，中午，晚上都得刷牙，每天都得换一身衣服，中午要睡午觉，晚上十点必须上床睡觉。我突然有点怀念以前的日子，有点想念她张牙舞爪的模样和我肆无忌惮的性格，可是我必须听话，因为不听话我就又会没人疼没人爱，我不要再回到过去，我不要。

叔叔跟我说，牧牧，你该上学了，你来之前学校我们已经联系好了，但是你姓秦，我们姓牧，很多手续办起来就会有点麻烦，既然现在你是我们的女儿，我们是你的爸爸妈妈，你跟我们姓牧好不好，你本来也应该姓牧的。

我说好。

我们想好了，以后你就叫牧千千吧，又好听又大方，怎么样？

我又说好。

他摸着我的头说真乖，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我感觉有点别扭，我不喜欢他摸我的头，不同于牧子维的温暖，也不同于她的柔软，他有他的喜悦，却不知道我的哀伤。我哀伤的不止这个，更多的是，我跟她之间最后一点的关联也失去了，从此以后我不再是秦牧牧，而是牧千千。

我的生命再次一分为二，跟过去的不堪彻底告别。我像个公主一样在优越的环境里成长，可是慢慢长大，身上潜伏着她的影子越来越强烈，我长得越来越像她。许多次照镜子我都感觉我是她，曾经我是那样想要摆脱她，可是时间过了这么久，在我感觉自己都快忘掉她的时候，她的特征在我身上显现得越来越明显，现实无时无刻不再提醒我，我是她的女儿，是这辈子也斩不断的骨肉亲情。

十三

我16岁那年上高一，那是市里最好的高中，我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去的，叔叔阿姨无比开心，送了一台笔记本电脑给我当礼物。

我经常穿白色的连衣裙，披肩的长发，漠然地穿行在校园里，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我突然想起了她离开时候的模样，正如我现在这般，白裙子，长直发，安静而孤傲。

我突然掩面而泣，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平平淡淡就是幸福，我以为那些不愿意想起的人，只要把他们给埋进记忆里，他们就会烂掉从此以后不复存在，可是不曾想，它们居然在记忆里扎根了，深深的，拔都拔不掉，最后开枝散叶，扩散到我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里，让我的一言一行都有她的影子。

可是我不是她，我要做我自己，我要拥有圆满的学业，我要拥有一份完整的爱情，找一个真心爱自己的人，真真切切地幸福，绝不要像她，为了自己偏执的想法毁了自己的一生。我不奢望她还记得走的时候说过的话，我只希望有一天见到她的时候她是幸福的，那就够了。

十四

某个午后，我安静的在家里看书，牧子维给我打电话说想见见我，说好了地点我就去了。

可是到了说好的公园，我等了好久也没见到他，打电话过去，他说临时有事来不了。

我在公园里坐了一会儿就准备回去，可是在转身的刹那，我看到一个身影，突然泪如雨下。

一个鲜艳的红色孤单的身影，将所有的记忆炸开了花。有些东西有些人，无论时光怎么变迁，容颜怎么改变，在茫茫人群里你就是能一眼认出她。

她回来了。比以前更瘦了，皮肤很白，她大我17岁，现在的她应该只有34岁，应该是一个风韵婉转的少妇，可是眼前的她，十分单薄，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

我的心隐隐地疼。

我看着她，一言不发。她看着我，沉默不语。

阳光下，一袭红裙娇似梦。

阳光下，一身白纱柔似雪。

命运的轮盘，转了一个又一个圈，终于将离别多年的我们安排到了一起，只是，原点太远了，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我面无表情的问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带任何的感情在里面。

“我去看了你好几次，知道他们对你很好，看到你过得很好，我不忍心打乱你的平静，我给不了你的，有人能给，我很欣慰。”

“那你知道我需要什么吗？算了，你怎么会知道，知道的话当初就不会把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留下来，甚至当初就不该生下我，一开始把我当作交换爱情的筹码，换不来爱情，我就成了累赘，所以就离开了对不对。我能理解，我要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的。”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眼睛红红的，面前的她单薄得像是一张纸，没有了昔日的嚣张和跋扈，仿佛被岁月榨干了所有的激情，剩下的只是唯唯诺诺。我不忍心再说下去。

“我欠你的这辈子都给不了你，我不求你能原谅我，我只希望你能幸福下去，那么我心里的愧疚和自责就不至于压得自己要窒息。牧牧，你一定要好好的。”

那两个字如同重石击到湖面，往事骤然被惊醒。我一直是不愿意回想过去，我想将跟过去有关的一切都封存起来，没有记忆，也就不会伤心了。

“我叫牧千千。”

她愣了一下，“牧千千，确实比秦牧牧好听，我原本以为用我的姓和他的姓来组成你的名字，就可以把我们一家人结合在一起了，可是事实证明，名字没有任何意义，它只是一个代号而已。

“你过得好吗？”我鼻子有点酸涩，在经历了许多沧桑变更之后，看到比自己更落魄的人，你又怎能忍心去责怪他们曾经的过失？更何况，我早就已经不怪她了，因为长大以后我才能深切的体会到曾经如我这般大的的她是如何的执着，如何经历十月怀胎的艰辛，如何为了生计而尝尽苦楚。我和她的生命，从最初的那一刻开始便被绑在一起了。

“我很好，只是很想你。我就要离开了，我前两年结婚了，丈夫是一个新加坡人，他对我很好，我们就要离开中国回到他的家乡去了。”

“是吗，那很好啊，有一个人对你好我就放心了。”

“谢谢你。只有看到你过得好，我才能安心离开。”欣慰的笑容浮上她苍白的脸颊，我的心中一阵阵的痛楚。

她离开时，太阳刚下山，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瘦弱的背影上，如同十年前她离开时一样，我忍住眼泪不让它们掉下来，我怕她会突然转身看到我满脸的泪花安不下心来去幸福，可是她没有回头，一直往前走，最后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十五

我哭了很久，将十六年来心里所有的委屈和苦闷全部化作泪水流了出来，第一次觉得，痛哭也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情。哭过之后我的心境突然豁然开朗，像是积压了许久的东西终于得释放，原来她一直是我的心结，这么多年来，只为等着有一天可以听她说一句她很幸福，那么自此以后，我将全心过我的生活，不再担心你在外的漂泊和辛酸。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安然接受着这个家对我的付出和关爱，十年来我不曾叫过他们一声爸爸妈妈，我把自己当成是他们的孩子，理所当然的接受着这一切。我忘记了，十年前，我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若不是他们，我现在不知道在世界的那个角落里流浪，甚至可能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现在，我跟这个城市里所有的孩子一样，衣食无忧，拥有最好的生活环境，像个公主一样娇贵的享受着这一切，从来没想过要感恩，或许，是自己的心被塞满了才没有空隙去在意别的东西。

如今，我用了十年的时间来牵挂你，此后的时间，我将全心去回报给了我一切的人，我的出生是那样的不幸，可是生活却一直很眷顾我给了我那么多，所以我必须活得有良心，以后的日子，我会好好生活，好好幸福。

你离开了，你远走高飞了，但是我很开心，因为不管你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只要你好好的，我的世界才会是明媚的。

你是我放不下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