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讨厌抽烟的女孩子，可是后来，那个在我生命中只出现了三个小时的烟瘾女孩，却让我心疼。想要去安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懊悔那晚的哑口无言，命运也没有安排我们再遇见。所以，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是什么。
如果你在某个城市的深夜遇见一个戴着卡其色鸭舌帽，身穿一袭灰色连衣裙的抽烟女孩，请替我递给她一支烟。
恍惚记得是在初秋的深夜，芜湖路两边的法国梧桐泛黄的落叶，在温柔的路灯下显得柔软、亲切、迷人。
2018是个难熬的一年吧，庆幸我熬过来了，我们都熬过来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喜欢塞着耳机，漫无目的的在这座城市游荡。
那一夜，我走累了，坐在梧桐树下抽烟，看着来往的汽车。低头昂首一瞬间，一顶卡其色的鸭舌帽抵在眼前。柳叶眉，单眼皮，高鼻梁，薄嘴唇。一张瓜子脸在我跟前说:“哥们，借个火。”我怔怔的看着这张陌生的脸，给她点燃一支烟。那晚我俩抽完了身上的两包烟，无数次烟灰弹落的瞬间，我从她的口中经历了她二十多年生活。随后，她拂去身上的落叶，消失在这座城市黎明的晨光里。而我依旧在这个城市里游荡。
她顺势坐在我身边，起初我以为这是场艳遇后来我想，也许她也在游荡，恰巧也走累了想停下来抽支烟，又特码的有烟没火。
姑娘抿了一口烟，扭头看我:“抽的什么烟？”
感觉有人戳了我一下，拿了耳机才发现她没走，就坐在我身旁。她的眼神，温柔着，却浸满了疲倦的沧桑，看的我五味杂陈。
“喂，你抽的什么烟？淡淡的奶香味。”
“啊？奥……普皖啊。”
她递过来一支黄鹤楼:“换一根，尝尝味道。”
她拿烟抽烟的姿势，告诉我这是一个老烟民了。“怎么？老烟民在合肥，没抽过普皖？”
“来的不久，明天就走，换一根啊。”
如果把时间拨回那一晚，我想我会就那样坐着，为她点支烟，递给她一个耳机，静静地
听歌……不会好奇的多问一句:“来合肥干什么？”
“来看看，以后可能不会再来了呢。”姑娘微微皱了皱眉，捻起一片落叶，若有所思的呢喃。
一瞬间，我觉得抽烟的女孩好像没有那么讨厌，可能她看起来很累吧，我想借给她一个肩膀。
“如果注定孤独一生，你会怎么过呢？”她扭过头用渴望的眼神看着我，像个迷路的孩子，眼巴巴的要找到出路。
我帮她点燃换过去的那只烟，自己也燃了一根，那一根烟的缄默里，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莫名的紧张起来，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孩？深夜独自游走在陌生的城市，问一个陌生人这么负能量爆棚的问题？且如此真诚的发问。我该怎么去回答？以敷衍？以沉默着离去？还是以发自肺腑的三思而论？
指间弹出的烟头在空中画出耀眼的弧度，我说:“没有如果，怎么会呢。其实一个人很难正真意义上的孤独一生吧，朋友啊，家人啊，都会不时的陪伴啊……”
“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我才发觉我想的狭隘了，我以为孤独一生仅仅是一个人一生未婚，忽略了这个世上还有一些无亲无故心如死灰的人，她们的一生，倘若注定孤独，那会是怎样的孤独呢？我不曾知道你的人生，请原谅我那一刻虚伪的安慰。
“听奶奶说我有个哥哥，七岁夏天的一个中午偷偷溜出去之后，就在也没回来过，哥哥是玩水的时候掉下去淹死的。那时候我还不会走路，所以不知道。哥哥死后，妈妈整天整夜的守在那个池塘边，起初都以为妈妈想不开，其实，妈妈只是为了不让其他小孩靠近。只要有差不多大的小孩从塘边过，妈妈就会拼命的嘶喊吼叫，我爸才意识到妈妈精神上可能出了问题，怕发生意外，我爸把我妈锁在家里。
我问奶奶为什么不去医院，奶奶说那时候小灾小病啥的都是熬过去的，扛不住了去医院也是问个结果回来等死。人啊，身上没伤能吃能喝谁家有闲钱去医院。
我妈就这样在一个夜里去见我哥哥了，那晚我爸洗个澡的功夫，妈妈就投了哥哥淹死的那个池塘，起初都以为是跑出去了，等想起来的时候，人已经沉了，全村人找的找，捞的捞。折腾到半夜，我妈才被捞上来，和我哥一样死在了那里。”
她递给我一根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敢看她，我怕这个深夜里的脆弱会唤醒她眼里的泪，我没有给她点烟，只是把火递给了她。抽着烟，我想安慰她，却不善言辞。只是轻轻的说:“都过去了……”
她长舒了一口气，扭过头看着我说:“是啊，都过去了，那时候奶奶和爸爸也这么认为的，也是那个时候，我也“没有”爸爸了。”我的心颤了一下，深夜总是容易脆弱的，我有点心疼这个抽着烟的姑娘，我看着她，想拍拍她的肩膀，她一脸的风淡云清，平铺直叙的像是再说别人的故事。左耳下的那颗痣在吹动的发间若隐若现，我还是在她眼角的余光里看见了很多个假如，假如这一切都只是个故事，她应该是个快乐的好看姑娘吧。
妈和哥哥都走了之后，爸爸瞬间像变了一个人。我奶说:“爸爸遗传她的基因，是个大高个子，村子里的男人们都没有他强壮，干农活的时候没人有他快，田里没活的时候，跟着镇上的工头打零工，都是最受欢迎的，力气大，动作快，一个人顶两个人。那时候大家都不富裕，我却有新裙子穿，是个村里的小公主呐。”可是那天之后，爸爸两鬓逐渐有了很多白头发，眼睛也陷了进入，动作也没以前快了，整天恍恍惚惚的，背也逐渐佝偻了。
后来，奶奶索性搬来和我们一起住。我的记忆里只有奶奶，关于父母和哥哥都在我无法保存记忆的时候离开我了。
奶奶的肩膀很宽，我记得奶奶背我的时候，一个肩膀就能放下我一整个脑袋，把鼻子贴着奶奶的耳朵根吹气，痒的奶奶咯咯的笑。奶奶最疼我，谁欺负我，她就会伸出她那双长满老茧的大手替我出气。我哭了，不管在哪，奶奶都会来陪着我。
奶奶也是个一米七多的高个子，身体结实，干起活来不亚于同龄的男人。走路带风，动作麻利，嗓门也大。父亲萎靡的那段时间，其实应该是奶奶撑起这个家的吧。
奶奶搬过来之后，家里的事情顺畅多了，我爸干不完的农活，奶奶帮着都干了，平日里琐碎的家务活也在奶奶的手里游刃有余。日子依旧死气沉沉的，却也井然有序，沉默的生活着，一切悄无声息的逐渐归于平淡。家又开始像个家了。
我上四年级那会，记得有一回放学路上，村里的小孩说我是野孩子，是我奶在田埂上捡回来的，没爸没妈。我和他干了起来，把他胳膊咬了一排牙印，后来他妈领着他找来了，我奶正愁着没机会，刚好找上门来了，一把把那小孩拎起来，瞪着她妈说:“管好你家阿勇的嘴，再瞎说就把嘴给撕咯。”我奶心疼我，也心疼自己，气的哆嗦。那晚我奶跟我说了很多话，我全记住了，我有爸有妈，还有个哥哥。
我差不多四岁的时候，村里重新划分田亩，每家每户按人口划分，我家只划分到两个半人口的地，那时候还要交田亩税，生活变的没有奔头。我爸第二年出门打工，至此十九年，从来没回来过。
说起父亲，我听到她声音里的哽咽，当时啊，我捏了一把汗，真害怕她哭。她一哭，我就不知所措了。还好她是个坚强的姑娘。眼里不曾有泪花。
初秋的夜里一阵阵清风让人心旷神怡，我望着整条路的梧桐，想抱抱身边这个姑娘。基于陌生且没有理由，所以，我没有。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想她也许沉默了太久、我想她在今夜也许想起了些什么、我想她也许于昨天白天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我想我应该安静的当个陌生的聆听者、我想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
她拿了我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递给我一根黄鹤楼。掸了掸飘落在灰色连衣裙上的烟灰，又抿了口烟，眯着眼睛说:“我奶上个月也走了，我见到的最后一面是在殡仪馆的家属告别仪式上，绕着我奶的遗体走了一圈。奶奶像睡着了一样，安静的躺在那里，带走了我关于家全部的回忆。”
奶奶的头发很长，却梳的很干净，不论多忙，奶奶的头发总是一丝不苟的盘成一个小球球待在后脑勺上。黝黑的皮肤让她看起来像个男人，她也如同一个男人那般，用满是老茧得手，撑起了我们两个人的小家。
我爸出门打工的前几年还会往家里打电话，偶尔寄些钱，只是不曾回来过。几块地在奶奶手里还算游刃有余。后来父亲开始渐渐不打电话了，直至了无音讯。我很多次想问奶奶爸爸在哪里，很多次都写在日记里。
上高中那会，我住校，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奶奶变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傍晚我俩搬来桌子坐在院子里，一老一少，奶奶跟我说一个星期村子里的事，我和奶奶说这个星期学校里的情况。总是有很多话题，天黑了也不觉得。也许是两个人都憋了太久没说话了吧。
高中毕业之后，我没选择在继续往下念，高考所有的卷子我只写了一篇作文——《父亲》。我承认在那之前我有点恨他，如果他没死的话，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我们？如果他死了，怎么会没有一点消息传回来，身份证上的地址总会让他回来的，所以我断定他没死。写完那篇作文之后我就不恨他了。他是模糊的，如同死了一样，往后我只想努力让奶奶过上好日子。
毕业之后，我在武汉上班，半夜想家想奶奶。哭着打电话给奶奶说想家，第二天我就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奶奶的声音，用汽车站的公用电话打来的，我请个半天假，打了个飞的去接奶奶。原来挂了电话以后，奶奶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就问村里人怎么来武汉。有奶奶的地方就是家。
去年我被公司调到杭州当店长的时候，我以为春天就要来了，我要努力在杭州买套房子，哪怕只有十几平米，够我和奶奶住就行。我精打细算的攒着首付，可是奶奶却走了。
奶奶下葬的那天，我磕完头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我爸，我又开始恨他，也许是想他。我发了疯似的朝身后的每一个人吼:“我爸呢？他在哪？他为什么没有回来送奶奶？……”所有人都默不作声，我姑过来抱住我，拍拍我背说:“好姑娘别哭，别哭……”我像一个孩子一样不知所措的呆在我姑的怀里，一片空白。
我要回杭州的那天，我姑非要送我。路上我姑跟我说:“你爸当年是去安徽合肥的，你现在就他一个亲人了，以前你奶奶一直不让我们说，怕你去找她，现在她也走了，你想他就去试试找找看吧，现在年轻人路子多，网络又发达，也许找得到呢。”
我退了回杭州的票，买了张合肥的。其实，我不是来找他的。这么多年，这是我听到关于他唯一的消息，我就想来看看他曾经生活的城市是什么样的。他丢得下我和奶奶这么多年，茫茫人海，我又去哪里找得到他呢。就像当年那篇作文一样，这一切自此之后，都抛之脑后吧。
我看着眼前这个姑娘，平静的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却没有了光，浓浓的忧郁，越发出落成一个性感女人的摸样，只是这种性感让人难受，让人心疼。抽完最后一根烟后，她扭头看着我，摘下卡其色的鸭舌帽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么？”
我摇头示意，她说:“因为我一路跟了你很久，你的背影很像我以前暗恋的那个男孩子，我连名字也没敢告诉他。好啦！我走了，如果你不会离开这座城市，我们就不会再遇见啦，如果我们再遇见，我就告诉你我叫什名字。”
她起身，很长很好看的头发一直到腰间，灰色的修身连衣裙搭着帆布鞋让她看起来很娇小，瘦弱的背影在凌晨的微风里让我想起:“忘了问她冷不冷。”
凌晨三点十五分，她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知道天亮后，她也会消失在这座城市里，除了我，这座城市也许没有人会记得她曾经来过。
我后知后觉的想给她一个拥抱。我想说，我听懂了你的悲伤和孤独，自卑和坚强。
嗨，抽烟姑娘，现在的你过得还好么？如果有幸再遇见，我认得你的眼睛，我想我会递给你一支普皖，帮你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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