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有着日本传统文人的情怀,一生都在追求虚无之美,但我们也可以说其本身的行为如同《雪国》中的驹子一样是徒劳的。作者对一系列景物的描写极尽渲染之能事,而人物间的关系像一张让人难以自拔的罗网,把懵懵懂懂的人都困在其中。
我觉得这是一个不断挣扎的人,他不敢也无法正视自己的人,他爱美,可面对美又极其自卑。他就是这般怯弱,在罪恶的束缚下四肢无力。
雪子入睡后,菊治把胳膊抽了出来。可是,离开了雪子的体温,他感到一阵可怕的寂寞。还是不应该结婚啊,这种咀嚼般的后悔爬上了心头,贴邻的那张冰冷的睡铺在等待着他。
书中人物的形象既荒诞不经又夹杂不清。难以言语的情感需求,放任自流的情绪宣泄,突破了传统人伦的限制。不甘沉溺下去却又无法逃离,无边的羞愧和难以抑制的深情相互纠缠不休,令人无法逃脱。
循着川端康成得诺奖的三本书《雪国》《古都》和《千只鹤》一路读下来,总体感觉他的文笔似画笔,轻轻勾勒,淡淡描画,仿佛中国山水画,而《千只鹤》算是其中墨彩最重的。
日本二战前后的那代人的生活际遇、道德观念和感情纠葛,我们由于时代和民族的不同无法切身去领会,只能循着其中的文字和发挥我们的想象力来窥探其中一二。
因为目睹和担心工业化的进程对于日本自然美和传统美的侵蚀,川端康成在他的作品里,力求将那些美不胜收的四季流转和文化习俗通过故事和人物忠实地记录下来。所以这本《千只鹤》让我增强了对于日本茶道“和敬清寂”的认识,知道了千利休,茶室茶器,志野陶,乐陶,点茶,抹茶和煎茶等。
小说中不论是沉沦于父子两代的带着孽缘走向绝路的太田夫人,还是同样柔弱而与茶碗共命的文子,或是那看似最为丑恶的乳房上长着一颗大痣的近子,抑或是那匆匆弃世的身影朦胧模糊的菊治之母,抑或是那洁净纯美的雪子姑娘,都与菊治父子俩有着万缕的情丝牵连。
但不管怎样,五个女人似乎都只能品着各自的哀伤。或是以畸恋满足了无法抑制的性欲后在强烈罪恶感压迫下的无处遁逃的死亡,或是在忍受着丈夫连连背叛的苦痛与妒忌中早早离世,或是背负着上辈人的罪孽而又宿命般地陷于孽缘中最后恐慌地只得早早弃世,或是被抛弃与被厌恶而只能孤身一人地进行着虽强烈却又无奈的可悲反抗,或是因美丽却要承受着缺失所爱的遗憾。
而作者却似乎对于这五位女子有着情感纠葛的父子偏爱有加,小说一开始即已去世的父亲三谷在其他人物的回忆中似乎并没有在情感上受过什么苦。
儿子菊治在与太田夫人的畸恋上,虽然不时地受着心灵的煎熬,时时涌起一种罪孽感,但川端还是无意识地将自己男性的自私投射到了字里行间。他极力保护男性的形象和地位,把女性的宽容、忍让乃至依附性捧为美德。
在读这本书时,总有着一种悲哀的感觉,那是种淡淡的却又被缠绕着不可逃脱的情感。这种情绪的直接的由来或许就是小说中人物那纠缠不可清理的情感与人物的孤独,且不可逃脱的死亡宿命,通篇一直是不变的感伤幽凄。作者憧憬着在夕阳中的树林和天空下纯白的千只鹤翩翩翱翔。
“苦恼一旦过去,就不会留下痕迹吗?”“一旦过去,有时还会令人怀念呢。”
如果一切能够释然的话,或许苦恼还真会成为一段美妙的记忆。然而,当苦恼的本源是一种罪恶的话,那挥不掉的记忆就不是令人怀念的了,它将成为缠绕不休的阴云,随时侵入人的心脏,惶惶惊恐。
显然,菊治就一直被阴云缠绕不休,这阴云来自于父辈的背德与罪恶。在书中,父亲的形象并不是直接被描绘出来的,而更多的是存在于菊治的记忆以及太田夫人和近子的口述中,作为已故的局外人,却对书中有限的几个人物命运造成深刻而持续性的影响。
父亲与太田夫人和近子有染是这段宿命纠缠的根源,来自于情感与道德的冲突,来自于伦理的混乱与责罚。
而这责罚延续到了下一代——菊治一直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以至于对于“美”的追求充满了自卑与耻辱感。这耻辱感在菊治和太田夫人之间更进一步的背德行为中达到了最高峰。
命运真的太过于相似,以至于我们是不是有必要认定真的存在天上责罚的宿命轮回之说。
从个人而言,菊治与其父无二,都属于“多情之人”,除却因父亲的缘故与太田夫人产生的朦胧的情感而发生背德行为之外,菊治对于太田夫人的女儿文子也是有所倾慕的,然而他却最终选择了象征“美”的雪子,与其结婚,却过着不像婚姻的日子。
一面对美毫无抵抗力,一面背负耻辱的罪恶感,最后又根本无爱。多么畸形的情感和矛盾冲突的本性。我想可能是菊治那罪人的手悄悄地搂住了神圣的处女的缘故,他不由得热泪盈眶。热泪盈眶的背后又是不断的折磨。
我觉得这是一个不断挣扎的人,他不敢也无法正视自己的人,他爱美,可面对美又极其自卑。他就是这般怯弱,在罪恶的束缚下四肢无力。
雪子入睡后,菊治把胳膊抽了出来。可是,离开了雪子的体温,他感到一阵可怕的寂寞。还是不应该结婚啊,这种咀嚼般的后悔爬上了心头,贴邻的那张冰冷的睡铺在等待着他。
而罪恶,似乎会传染,就像咄咄逼人的近子乳房上的那颗长了毛的丑恶的痣一样一直在胸部蔓延,菊治的心智过于情感化,恶也无可避免的随隐随现。
我突然泛起一个念头,干脆同外国人结婚,远走国外不是更好吗?
“恶”会延续,“美”同样也能传承,作为美的象征的志野茶碗,传承了三百多年,流经众人之手而依然姿势美妙。不过,这美却是易碎之物,它的命运取决于人心。
美本是固有的、内含的,然而人的痕迹却被强加进去,嘴唇之印虽然可以被擦拭而去,内心的痕迹却一直不能抹平。
太田夫人死后,菊治看到茶碗上留下的口红印记还残留着淡淡的褐色,到底是茶的颜色还是口红的颜色,菊治已分不清楚,但那颜色何尝不是一种提醒和一种谴责呢?
至少在菊治看来是那样的,记得村上春树曾经说过一句话:“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语出《挪威的森林》)
死去的人作为生者的记忆这种形式继续存在下来,对于生者来说是一种折磨也是一种眷恋,对于菊治这种对于美的追求不敢迈步的人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警示。
我把志野水罐作为纪念母亲的遗物送给了你,你高兴地接受了,我无意中也想把筒状茶碗一并送给你,但是,后来我想到还有更好的志野茶碗,就感到坐立不安了。
文子后来将茶碗摔碎,她想尽力摆脱上一辈留下的痛苦压负,她知道菊治或许会遇上更好的茶碗——自己何尝不是像这只茶碗一样呢,过度留恋只会让内心更加煎熬,最终选择离去。
另外一只由近子送过来的茶碗则被菊治卖掉了,他依旧不忍心摔碎一件美物,既然不能拥有,既然要摆脱,让其顺其自然的“自生自灭”或许是命运最好的归宿吧。
“不会。那只茶碗的命运是离开我们不知去向呀。”
最后,书中有句话“死是拒绝一切理解的”。或许,真的要想摆脱世间恩怨纠葛,死是最后的也是最有效的方式吧。否则,留下的罪,又当如何消解呢?
对于美的认同,川端康成或者说大多数的日本作家都有着相似的地方,所谓“物哀”,事物的虚无之美。
如果说三岛由纪夫对于美的认同是如樱花一般——在最好的时候凋谢,还是杀死孔雀——毁灭之美的话,川端康成显得更传统日本化,虚无与无可奈何的感叹。
但是川端康成在细节的处理上更加冷静,这也与日本传统文化的延续相结合,在我们国内的现代文学或者说纯文学,你很少可以看到关于传统文化的元素。所谓京剧,古琴,茶道,书法等等,充斥的是矫揉造作的酸涩的爱情,青春,所以我读到川端康成书中描写茶道的文字时,竟然感到难言的宁静。
也许在很多人看来川端康成的文字过于平淡,甚至不知所云,但我们理性来看,不是指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是看他对于细节的处理和理念的融合。对于其追求虚无之美的行为对与错我们也不谈,只看他对于生活的理解,就可以看出川端康成的内在。
引用川端康成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给的受奖词:“川端康成极为欣赏纤细的美,喜爱用那种笔端常带悲哀,兼具象征性的语言来表现自然界的生命和人的宿命。”这句话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简单概括川端康成的思想。
人的记忆,会随着情感深浅而进行变化,苦恼的记忆未必是一种折磨,但也说不上令人愉快,释怀的记忆或许可以让人成熟,小说的人物实际上是日本文化的缩影,也是人的缩影。
我们或许无法理解川端康成对于虚无之美的追求,只是从文字中了解到关于美和丑恶的痴缠,对罪恶的释怀与美的距离问题,情感的变化与意义等等,每一个读者都会有着自己的想法,文学的意义是反观自己而不是趋于一致。
前几天读佛经时看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所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让我想起,日本也受到佛家影响很深。或许,川端康成本人对日本佛道也有所兴趣,否则为何他一生都在追求虚无之美呢?
小说结尾戛然而止,对于这类小情节的小说或许别有一般趣味,或许给人留下遐想才符合文学和人生。我们可以把小说中的人物和世界看做独立的世界,给人物一个固定的结尾是不是限制了人物的“生命呢?”
无论是菊治和雪子的婚后生活,还是与文子的过往,太田夫人的回忆,注定是永无休止的纠葛。就像那句题诗:“春空千鹤若幻梦”。的确,一切美的憧憬,美的向往都是虚无缥缈的,好像幻梦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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