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正值高二的我一个初夏的夜晚不知保持了怎样的睡姿，早晨起来，瘸了。
整个左腿提不上劲，腰胯之间似乎哪根筋拧着了。匆忙的清晨时间很宝贵，每个室友都在按自己的节奏最快速度冲出宿舍。我自信地以为，一会儿就好了，没有告知任何人，默默的把重心放在右腿右脚上，冲了一包伊利奶茶粉，吃了储存的干脆面，最后一个出了宿舍门。终于要大步大步走向约莫两百米外的教学楼二楼教室，我试着跺了几下脚，左边的腰胯感觉被什么东西扯得疼痛，于是只有一瘸一拐走起来。
从来没有这样的经验，教学楼似乎比平常的距离的远多了，一个人孤独地摇摆，姿势难看，一步一步在艰难中被身边的人超越而慢慢落在后面。相熟的匆忙询问或关切问候一声，总被我轻描淡写地拒绝，不熟的人潇洒轻松地追追赶赶、大步流星、蹦蹦跳跳到前方楼前阶梯处合流。突然间浅浅体会到残疾人的不易。想起我出生的村庄里就有一个叔叔瘸了一条腿，以前人们总喊他瘸子，这几乎成了他的名字，这种莫大的蔑视直到他后来像“正常人”一样娶妻生子才被人们渐渐遗忘似的喊起他的大名。
而我的难堪在于那时青春的躁动与虚荣——身边走过的人群中有喜欢我的，也有我在意的——都看到了我瘸着时扭曲的摇摆身姿。还好，这路上不只有和平地奔走，还有别的故事。有两个低年级的家伙不知为什么互相扯起对方的衣领差点大打出手，立刻被路过的许多高个子或高年级的拉开分散而走。教学楼人很多，侧面几个抢自行车位的不小心挤撞在一起，大家都颇有微词，不过不知道是理智还是面子让他们迅速各就各位。当我双脚踩到楼门前最上一层台阶，身体再次摇摆了一下，“慢点，同学。”胳膊似乎被轻触了一下站稳的同时我寻着这响脆的声音看去，一个显然刚运动完的微胖男生短暂的留下背影，单手夹着篮球三步并做两步冲进教学楼上了楼梯。那一刻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暖流。我的矫情消失了，继而生出许多斗志——人瘸心不瘸，做个能温暖别人的人就很好，一定要珍惜这种感受，走好自己的路。
二十年后的今晨，家庭主妇在厨房热包子煮牛奶，站在厨房伸展了几下腰肢，突然想起老公说我缺乏锻炼，于是走到沙发角。扶着沙发向后上方练踢腿，右腿踢了十五个，感觉活动开了。换左腿，前五个越踢越高，第六个更高，结果落下时身体向左偏了一下，左脚刮擦过餐桌的边缘，脚落地的瞬间一股疼痛袭来，又几乎同时，倔强的我奔向厨房关掉奶锅的火，再曲着左脚用右脚蹦出厨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左小腿侧弯放在右膝上，左脚足弓稍向足背出一块约两平方厘米的皮肤微微翘起，由白变青，由深青处慢慢渗出鲜红的血来。今天周六孩子上午只有第三四节有个书法课，睡了个懒觉，又着急做饭，想着他写作业时自己可以安静的洗个澡，就没穿袜子。一个懒惰，一个匆忙，一个没穿袜子，结果悲剧降临。
我又瘸了，二十年前只是摇晃着走半天就自然恢复了，这次要完全如常至少要三天吧。瘸着腿收拾碗筷，只单独洗吹了头发，给孩子听写到一半看着书法课的时间迫近，着急催促着孩子快出门。这次他很利索的拿笔穿鞋走人，而我却在鞋柜旁踌躇了一分钟，左脚塞进鞋子大半却无法塞进脚跟，想把鞋跟提起，却触碰一下足侧边都疼，只能把运动鞋踩成托拖鞋出门。因为曾经瘸过，这次从容多了，直接用右脚蹦跳着到电梯口，平缓地挪进再挪出电梯，左歪右倒地走了几步，干脆再次单腿蹦跳到车旁。最幸运的，伤的是左脚而不是右脚，自动挡不需要左脚帮忙。把儿子送到书法班门口，就近停好车，熄火等待。今天既不用进去陪娃写字也不想立刻回家或者办事了，既是因为孩子的体谅也是为了避免自己来回蹦达的辛苦。
早晨受伤后憋了一肚子的怨怼，为什么不早睡早起非要弄得时间紧迫精神紧张？为什么就不能走到沙发正面宽敞处再锻炼？为什么那么在意臭男人的一句话？为什么要变成主妇在家里煮饭？世界为什么对女人有那么多要求？为什么臭小子不集中精力加快速度听写完？为什么我不能做一个不焦虑的妈妈？为什么我现在看书写东西都这么慢？为什么我的记性大不如前？窗外下起了雨，车窗迅速被泥雨点铺满。
——突然，那句话、那个微胖的背影，那曾经被莫名温暖的瞬间都涌上心头，甚至想起那个瘸了一条腿的叔叔总是那么脸上带着笑。头脑渐渐冷静，理智慢慢回归。关老公和孩子什么事呢，一切都是自己下定决心的选择，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发生。谁又能真正强迫自己呢？
打定主意，等会儿午饭就点个外卖，给孩子听写完成，剩下的时间全用在看书写字上，抚慰一下受伤的脚。
这二十年，我是不是有所长进？
受伤的只有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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