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情--我的蒙古叔叔

作者: 彼岸晓吾_5c83 | 来源:发表于2020-12-25 06:16 被阅读0次

    那是一张黑白照,时光已使它边缘泛黄。

    照片中的四个年轻人,穿着棉质军服,腿上打着绑带,目光炯炯地凝视着远方。他们是我的父亲,布音巴图,肖胜嘠,白音塔拉三位蒙古叔叔。

    照片中的骑兵,在鬼子投降后,又经历了解放战争,在浴血奋战中建立了生死之交。

    我爸是里面唯一的汉族,他十五岁入伍,十七岁被派到内蒙成了一名骑兵话务员。

    父亲爱马,他把最好的词给马,把豪迈的精神和美好的向往都放在马身上。他说:对骑兵来说,天地是个房子,日月星辰在上边,河流大地在下边,中间是他们的家。

    父亲虽是骑兵,却不曾挥舞过战刀,他总是背着报话器,就像王成牺牲前喊着:“为了胜利,向我开炮!”时背的那种。

    父亲到了晚年,偶尔会讲一些当年的往事,他总是用最喜爱的唐诗开头:车辚辚 ,马萧萧 ,行人弓箭各在腰。

    冬天在草原上行军,是极其艰苦的。每天晚上,当北斗星升起在夜空时,浑身汗水的战马就疲劳得跑不动了,于是连队只好宿营。

    在草原上宿营,只要有水有草便是绝妙之地了。

    空气清新却疾风劲吹,寒气逼人,捡一些干牛粪堆在一起,便可燃起一堆篝火,围着篝火吃饭睡觉。

    一起行军打仗久了,我爸学会了几句蒙语,蒙族叔叔也能说一些汉语,尽管半生不熟,结结巴巴,一路上还是互相关照着。

    在草原上打仗,没什么粮食。条件好的时候,司务长能在附近买到活羊,往下一分,就算完成了任务。

    各班都会自己宰羊,副班长还带着行军用的铜锅。战士们提水架锅,用不了多大工夫,一锅羊肉就煮好了。这时,大家围在一起,席地而坐,抓着羊肉,便开吃了。

    饭后,照例要喝上几碗砖茶。要是能搞到羊奶,做成奶茶,就是幸福的日子。蒙族战士最喜欢饭后那碗浓茶。

    什么吃的都没有时,战士们就将随身带的羊尾巴咬几口,然后,嘴里被糊住了,胃就不痛了。去过草原的人都知道,羊尾巴就是一大坨羊油,但是方便携带。

    骑兵的游牧生活苦了来自河北农村的我爸,第一次啃羊尾时,他吐得翻江倒海,把胆汁吐得精光,眼泪都飞出来了。

    看我爸无法下咽,急得布叔叔直搓手,后来他干脆说:“这样的日子长着呢,你饿着肚子怎么打仗啊?”一提打仗,我爸没话好说了,他屏住呼吸,再次举起羊尾巴,这次,小罗在羊尾上撒了点盐,我爸竟然咽下去了。哪知,后来进了大青山后,在羊尾巴上撒点盐都成了奢侈的事。

    为了赶路,战士们睡觉时也人不离枪,马不卸鞍,饿了,啃几口冷肉或羊尾。马饿了,原地放一放青。遇上有水泡子的地方,人和马都匆匆喝上几口,然后又策马飞奔。

    夏天,骑兵部队追击敌人来到了沙漠。

    无边无际的沙漠像黄色的海浪,层层叠叠伸向远方。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当头的太阳似在喷火。

    当地老乡有句谚语:“早穿皮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上半句是毫不夸张,下半句的火炉和西瓜只能在梦中寻觅。

    骑兵们像上了蒸笼一样,烤得头晕眼花,喉咙冒烟。只想喝上一口水,找一个荫凉的地方歇歇脚!然而,黄沙千里,既找不到一滴水,更看不到一棵树。人难受时,马更疲劳,它们浑身是汗,口吐白沫,有的走着走着就卧在地上不动了。为了保持马的体力,骑兵们只好牵着马步行。 

    长长的行列被酷暑蒸熬着。骑兵缺乏徒步行军的锻炼,加上脚下的热沙滚烫,个个汗如雨下,呼吸都开始紧促。走了一阵,一个战士跑来报告说:“小罗昏倒了。” 

    几天来中暑的人不断出现,但没想到小罗会倒下,只见他脸色发紫,嘴唇干裂,大口喘着粗气。流下条条血丝。卫生员赶了过来,在他嘴里放了一粒药,又把半壶救命水给他灌下去,小罗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大家把他抬上马背继续前进。

    一次战斗中,连长肖胜嘎负了伤,从马上掉了下来,战马冲出二里地后,感觉主人不在身上了,它又跑了回来。

    战马在死人堆里找到了连长,它闻到了主人的鼻息,开始用嘴不停地触动连长的脸,它的鼻子发出“呼呼”声,冲着主人打喷嚏。

    这样坚持了一会后,连长醒了过来,战马用嘴和马蹄将他推挪到一个沟砍边上,知道连长跨不上去,它静静地卧在主人身边等着,直到连长用尽全力伏到马背上。

    战马此时已经又渴又累,但识途的老马依旧顽强地向营地奔去,星空下,寒风中,老马驮着连长呼啸而过,扬起一路尘土。

    就在大家都以为连长牺牲了沉浸在悲痛之中时,看见老马驮着连长回来了,所有人都哭了。

    那匹老马躺在地上再没起来,它口吐白沫,安静地闭上眼睛,我爸泪如雨下。

    仗打完了,叔叔们的腿仍然是O型,那是他们当年骑马留下的后遗症,最严重的是塔拉叔叔,他很早就有个昵称:“小罗”。

    刚开始,我爸不懂大家为什么管塔拉叫小罗,他傻乎乎地问塔拉:“你姓罗吗?”

    小罗回答:“我没有姓,但我爷爷姓罗。”我爸不知道小罗在和自己开玩笑,他知道很多蒙族战士都是入伍后自己选一个姓,也就不再追究。

    小罗的腿不直,眼神却像贝加尔湖,看得见湖底的水草和石头,因工作关系,叔叔们清一色沉默话少,眼神透着坚毅。

    蒙古叔叔也说普通话,但他们说的每个词之间都会有几秒钟停顿,他们还爱使用倒装句。比如,他们夸人时会说:“那姑娘长得比较很好,毛眼眼是双皮眼。” 不由得令人啧啧惊叹,一个短句能把比较级和最高级都用上,而且双眼皮秒变双皮眼。

    布音巴图叔叔是我爸的老铁,他额头饱满,眼睛深陷,鼻梁耸立,令人想起古罗马的雕像大卫。

    在一群木讷的叔叔中,他最英俊开朗,很多人第一次见面就会喜欢他,为此,他老婆还落下一个昵称:醋婶。

    那年冬天,来了几拨招文艺兵的。

    我想去试一下,我爸说:“好的,只是别紧张,就当是演习了。”

    第一次考试时,我太紧张了,手抖如筛糠,一首“渔舟唱晚”还没唱完,渔舟就被我翻在水里了。

    瞅了一眼我爸,只见他的脸红得像个茄子,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的样子。我那时初生牛犊不怕“糊”,但我爸不行。

    第二次考试,我爸叫了布叔叔一起去,他叮嘱道:“ 你的任务是机枪掩护。”布叔叔微笑点头。

    布叔叔果然机智,看轮到我了,就跟主考官开起了玩笑,这招还真灵,气氛立刻就松弛了,我也不紧张了,后来,还真考上了。

    几个叔叔常来我家,他们进门后喜欢盘腿坐在床上,就像坐在自家炕上一样。

    他们能喝酒,喝那种高浓度的二锅头,他们豪放地饮酒时,有种九头牛都拉不走的固执,此时的他们和平时判若两人,鄙夷一切有节制的行为。

    酒过三巡,他们的身体开始摇晃,眼神变得脆弱,嘴上却说:“还差得远呢!给我满上!”

    一碟花生米,一碟土豆丝,还有一碟香肠,说是香肠,最多只能算是粉肠,里面只有零星碎肉做为点缀。

    但谁在乎呢,此时,叔叔们个个都像成吉思汗,有种骑马弯弓射大雕的气概。

    总是在大家喝到云里雾里的时候,一大盆热气腾腾的手抓羊才端上来,叔叔们睁开朦胧醉眼,大口大口地吃起肉来,嘴边沾了很多油也顾不得擦。

    童年的阳光是那么鲜艳,照耀着我年轻的母亲,她总是习惯性地叫我把奶茶送进去。

    我进屋后,爸爸似乎想起了什么,大手一挥说:“孩子,把你的琴拿来,给大家拉一首嘎达梅林!“

    我像个小兵似的,顺从地把琴拿过来,开始演奏嘎达梅林。叔叔们开始引吭高歌,他们唱得悠远辽阔,很快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我没去过,却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带着着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气息。

    我在他们的歌声中锯完了嘎达梅林,叔叔们拍手叫好,我爸总结道:“拉得不错,就是欠点火候,没拉出马头琴的味道。”

    那时我学琴一年,刚脱离锯木头阶段,一下子跳到马头琴味道,还真差的不是一点火候。

    今夜,我在远方回忆他们,发现他们已和我的童年交织在一起,往事被抽去了细节,只剩下了外壳。我看见他们,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他们走来时,依旧歌声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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