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樱子十八岁生日那天,一盆惊涛从天而降,把她浇了个七零八落,更把她单纯的少女梦一棍子打碎。
就在那天,她意外地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秘密。
浦东新区阳光明媚,公交车像一只巨兽吸进去大批的游客。上海的梅雨季节里遇到这样的天气实属不易。每个前来参加生日聚会的人都无端地揣着一副好心情。眼神明亮,时装华丽。
樱子的母亲把平日里很少穿的白色绸缎旗袍拿出来,用蒸汽熨斗再次抚平细小的皱纹,旗袍上面两只淡紫色的荷花傲然衬托出这位旧上海大小姐往日的风采。
樱子的干妈秦姨今天早晨特地去发廊盘了头发,穿了一件红色的晚礼裙装,把自己依旧保养很好的身材彰显的恰到好处。
秦姨移民到瑞士有十多年了。在老公心梗去世后,她投奔了自己的女儿,女儿在那边做牙科医生,收入颇丰,日子稳定。
秦姨是母亲的好闺蜜,也是金兰结拜的姐妹,她们自幼在一个学校读书,两家又是世交。
这天樱子家里拥挤而热闹。阵阵的香气从厨房溜出来,香味吊起人们的胃口令他们急切的等待着开饭的时刻。樱子平时不怎么进厨房,母亲心痛她考大学已经辛苦,做饭这等事将来再学不迟。
作为一个典型的上海女孩,此时她已长的身材高挑,肤若象牙,一双丹凤眼目若秋波。上海女孩子骨子里带着的精致以及从小被富养出来的大小姐气质,从她举手投足中自然地流露出来。
此时,母亲和闺蜜正在厨房里聊的热闹,锅里炖着的土鸡汤丝丝作响。毕竟很久没见了,诸多的话正急切的涌出。
樱子走到厨房门口,在鞋柜里找自己穿过一次的高跟鞋。厨房的推拉门虚掩着,两个女人的窃窃私语钻进了她的耳朵。
只听秦姨说,“你准备何时告诉樱子?你答应过我,她满了十八岁就会说出来。你知道,为了我年轻时做的这个决定,我一生都在懊悔之中。”
秦姨犹豫了片刻后接着说道 “ 如今,我又查出了肺癌,也不知这手术后还能活多久,心底的这个秘密像块石头似的一直压着,搅得我日夜不得安宁。”
母亲悄声说,“我是答应过你,可是我现在很犹豫。我们当时的约定有些幼稚,为什么一定要告诉她?囡囡会受不了的,她会认为这么多年我欺骗了她,她早已经把我当做亲妈了啊!” 养母的口气充满了无辜。
秦姨听到这话,正在切菜的手僵在了空中,等刀落下时,食指上的鲜血已经冒出。
家里的大人们顿时忙成一团。找出创可贴为秦姨止血,包扎,有人提议去医院吧!那刀口确实有点深,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秦姨是故意切到了自己的手指。
刚才的这个对话,粒粒如钉,直插樱子的心脏。
02
樱子夺门跑了,她跑到小区花园里,坐在最僻静的角落里泪水成河。
原来干妈和干爸竟是自己的生身父母!!!
难怪自己怎么看都感觉和他们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干妈的女儿,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丹凤眼,同样的细高挑身材,嘴唇薄而小巧。
每次干妈看自己的眼神都充满着说不尽的关切和怜爱。去了欧洲后,更是频繁地和她保持着微信联络,以至于养母忍不住吃了好几次陈醋。
樱子开始记事后,就夹在两个母亲中间被她们的爱争夺着,撕扯着。两个母亲都是极其要强的人,社会早已把她们逼迫成内隐的悍妇,表面上虽然依旧温文尔雅,内里却是主意明确,意志坚定的妇人。
这也是早年她们彼此惺惺相惜,互相欣赏并金兰结拜的主要原因。只是后来,一个信佛,另一个笃信了基督。
信佛的养母成为浦东一带有名的中医,家里的一切以中国的养生之道做为生活的标准。到什么季节,吃什么补品和汤汁,十分讲究。穿衣打扮也遵循着中国的传统美,颇有三十年代老上海美人们的遗风。
而干妈秦姨则是学建筑的高材生,崇尚西方的开明思想,读世界名著,听贝多芬和肖邦。家里注重情调和开明的文化氛围,一儿一女都去了西方留学,成为事业有成的精英。
03
樱子的养父一直把她捧为掌上明珠。养父是个技术工程师,每天下班回来,一定会给她带一只点心,他会把这只点心包在他的带饭包里,使之到家后仍然保持着适当的温热。并且点心一周内换着花样不曾重复。
养父心灵手巧,擅长做各类玩具,这让樱子的童年充满了欢乐。父亲做的仙女风筝,红衣白裙,飘飘欲仙。一到周末,她穿上一件小格子背带裙,和父亲在黄浦江边放风筝。湿润的海风吹过来,云一层一层地堆积着,最顶上的一层被落日镶上了金边,海鸥在金边上下旋转飞舞,宛如她快乐的心。
她感觉自己比别人家的孩子更幸福,更备受呵护,那个年代不是独生子女盛行的时候,她却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加上她个子很高,从小就感觉自己鹤立鸡群,不属于众生的任何部落。
再后来她渐渐长大,变得有一点多愁善感了,常在无人的地方独自发呆,仿佛时光穿越。
今天,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开始更多地想起两对父母对她的好来。生恩和养恩,孰轻孰重,难以分辨。没有生恩,哪来养恩?生是一时,养却是一世。可是,生母并没有消失,一直默默地奉献着她的爱,甘愿做一个干妈并屈尊在后。
04
为什么会把她给了别人呢?
樱子出生在1968年,母亲因外祖父的海外关系,被文革扣上了反革命特务的帽子。此时的哥哥姐姐已经大了,只有她嗷嗷待脯。
可是母亲被抓进牛棚。父亲只好抱着5个月的她来到了养母的家,恳求他们夫妇给这个可怜的孩子一条生路。养母自从结婚,不曾生育,原来就和秦姨开过玩笑说,你如果生了老三,就给我做女儿吧,我们一定好好待她,视如己出。
秦姨只当是一句玩笑话,从未当真。但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这句玩笑,一语成谶。
后来文革结束,秦姨归来时,樱子已经六岁。两家人再聚,相约到樱子十八岁时,告诉她真相,并且生母从此成为干妈。两家人一同担负起养育明儿的责任。给她更多的关怀和爱。
一转眼,樱子像一颗小树,茁长成长,挺拔秀丽,谈不上出众的漂亮,但是也颇有一番江南女孩的精巧和秀丽。
干妈建议她去英国留学,但是樱子似乎不像她的一儿一女那么擅长考试和学习。她没有考入重点高中,而且从高一起,竟然越学越感觉到吃力了。
对于这一点,干妈很是吃惊,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能接受这一现实。倒是养母豁达乐观,认为一切顺从天意,不要和自己的智商较劲,考进什么大学都好,只要守着她,健康,快乐,就是完美的人生。
05
樱子的养母,还有一个干儿子。虽然不曾带在身边,看着长大。但也是付出了极大心血培育的。
干儿子叫龙凯,家境贫寒,自幼懂事。他的学费和像样的衣服都出自干妈。如今,樱子理解了,为什么养母会有一个干儿子,或许她的心里一直缺乏安全感吧?或许她想着,万一有一天,女儿对亲生父母的爱超过了对她的爱,她也可以有一个爱的寄托在这个世上,不至于孤老终死吧。
可是千不该万不该,养母不该有让她和龙凯结婚的意思。
在她心里,这个龙凯就是一个比自己大一岁的哥哥。她幻想中的白马王子一定是来自远方,带着神秘的气息和北方人的帅气彪悍。在她眼里,上海男人都是那种下了班在自行车上挂两条带鱼回家,给女人做两个小菜吃吃的凡夫俗子。
和她观点一致的还有生母秦姨。她总是说,千万不能找上海男人,一定要把眼光放远,在全世界范围内寻找,你的人生只有一次。她的大女儿,在瑞士做医生,找了一个当地的白人丈夫,也是医生,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亲吻妻子,然后下厨。帅气体贴又多金,实乃世上珍品。
上海男人只看鼻子底下的钱财,琐碎,计较,不会有大出息。干妈拖着上海腔调说。
樱子惧怕婚姻。婚姻这种恩惠,比生恩养恩又有所不同,它包含着情欲的施舍,不啻是人生的奢物,更是传宗的给予。但她无法抗拒养母的安排,所有的一切似乎自然发生,水到渠成。在不知不觉中,他们迎来了一对新人的婚礼。
龙凯很优秀,创业成功,企业经营的风生水起,家里的收入直线上升。
樱子的儿子随之到来,更为小家庭带来了快乐。养母觉得一生的幸福也就圆满了。
可是樱子到底流着秦姨的血脉。她的骨子里有一个声音,主宰自己的人生,活在自己的目标里,走到更远的世界去。
这天下班回来,她对老公说,厂里要进行国营企业改造了,她想把羊毛衫厂承包下来。她已经挑选出三十个技术出色的女工,她们也都愿意跟她干,在这之前,她只是厂里的设计人员而已。
龙凯专注地听着,看到她眼睛里面燃烧着两团火,火苗跳跃,心底的激情正在燃烧。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在他印象中,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根本就是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总是需要别人保护和呵护的。怎么今天,竟然要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了呢?
此事谈了几次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妻子原来竟是一个非常固执的女人。既然谈不拢,只好让她先试一下,等她败下阵来,也就会老老实实的回家看孩子了。
结果,事与愿违,她的生意越做越好,利润一路飙升,亮瞎了所有人的红眼。
第二年,厂子扩大经营,引进了欧洲的生产线,产品出口到日本和美国。樱子请了翻译,常飞到国外去接受订单。
龙凯沉默了。
他越来越被妻子忽略,儿子交给了干妈,他就到干妈家里去吃饭。自己的家里到处蒙着灰尘,冷锅冷灶,了无生气。
终于,在两周没见过樱子之后的一个晚上,他说道,“你如果坚持一味地干下去,咱们就离婚吧!”
樱子看着他,很平静地说,“离吧!儿子你带!”
06
离婚后的缨子全部精力放在企业经营上,这一干,就是十六年,直到儿子十八岁去了纽约。老公一直没有结婚,他和养母说,他要等着樱子回来,他对此深信不疑。
樱子越来越觉得亏欠所有人,尤其是儿子。在他的成长过程中,除了姥姥就是父亲。他很少见到母亲,为此,他们已经日益疏远了。
后来,樱子的双眼开始流泪,怕光,刺痛。体检发现,樱子的眼睛几乎要失明了。医生说,你做事太拼命了,如果不想瞎掉,就把厂子关了,好好静心调养,或许会有转机。
她突然意识到,再不补救和儿子的感情,她就将失去他了。于是,把生意转给了朋友,安顿好这么多年跟着她的工人,跑到纽约,开始一心一意地陪读,为儿子做饭,煲汤,收拾,整理,做好一切。
冬天来了,纽约雪花纷飞。那个要出现的人终于来了,他是在印度长大的华人,移民到美国二十多年了,老婆去世有几年了。经朋友介绍,两个人见了面,结果是一见钟情,在认识两个礼拜时就谈婚论嫁了。
欧洲的生母此时已经离世,临终的遗言是,我对不起你,你是我最爱的孩子,上帝惩罚我,让我得了肺癌。今后你最好在美国生活结婚,离开养母的控制,你才能按自己的心愿活好下半生。
瞒着养母,她结婚了。老公很爱她,樱子感觉这才是她一直以来向往的爱情。
儿子毕业了,回到上海去帮着父亲经营企业,养母渐渐年老了,天天和养子及外孙一起过日子,依然健康,硬朗,头脑清楚,樱子虽没有在身边,但是常飞回上海看她,带回各种补品,极其孝顺,老人也颇感安慰。
现在,樱子常常坐在柿子树下,回首起她的童年。她也会时常想念上海的一切,她终于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她来到世上得到了双倍的关爱和亲情,这是她最大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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