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从天上來

水从天上來

当城市隐入夜色, 月黑风高的一个晚上, 我随着一小队文化人上了卡车, 车上己放满了许多鼓鼓囊囊的大麻袋, 我们爬上去后便坐在麻袋上, 麻袋很软, 我问别人, 麻袋里是什么? 暗中有人应了一声：「馍」。

  馍在南方叫馒头，是北方很高级的主食，用麦子磨的粉蒸得。我们被紧急集合起来，去驻马店受灾区赈济灾民，我高高在上地坐在一袋馍上面， 开始浑身不自在起来，毕竟这是让人吃的东西，可是根本没有立足之地，我们便在一夜的颠簸中，渐渐入睡。

听有人喊：「到了，到了。」这才发现天已经亮了，朝车外望去，一片汪洋大海似的水域，还有人在远处洼地中的房顶及树叉上等救，我们的车停了下来，前面栉比鳞次排满了卡车，这条高出田野的公路上，人们从四面八方送来各种物质支持，省城郑州在金水河畔有极具规模的「黄河治理委员会」，但黄河两岸年年闹灾，非涝即旱，我工作的学校与它们同在紫荆山路，每次走过邻居门口，真为他们脸红。

身在黄河边上，果真是与黄河息息相通，谁跟领导过不去，不是派你去受灾区挑水浇地、开渠挖沟抗旱，便是让你去黄泛区抬土筑埧、修补大堤防涝，反正一年到头象抽壮丁一样不停地救灾。我终被人嫌娇气，若有机会便想给我锻炼体魄改造思想机会，因此我为了这条多灾的黄河，到过许多地方。

断断续续地，点点滴滴地,我终于被黄河震憾了，「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在它美丽的诗情画意外, 夹杂着沉重的泥沙, 并不很浪漫。它源于青海高原巴颜喀拉山北麓约古宗列盆地，蜿蜒东流，穿越黄土高原及黄淮海大平原，流经青海、四川、甘肃、宁夏、内蒙古、陕西、山西、河南、山东等九个省区，注入渤海。这条中国第二大河，将中原大地分劈成南北，全长五千公里不到，本来它养育着世代的中华民族，可是，它水位落差竟有四千四百八十米！许多地面都低于黄河水面数米、十米至二十米，造成三年两决堤、两千年里决堤一千五百多次的灾祸，因此，当它一路挟泥带沙地奔泻而下时，它的雄伟壮阔，既是中华民族的摇篮，可歌；它的暴戾恣睢，毁灭田地庄园人畜无数，又可泣。

我也许忘了每次在农村不同的任务及收获，但所有河南农村都有黄河的故事，及匪夷所思的贫穷。那次把馍送到县里后，一个见证者告诉我们，当他在寂静的空间突然听见惊人的咆哮声，他望向窗外，那河水如一堵高墙平行着在远处冲过来，他住在招待所里，连忙奔到招待所楼顶，顷刻之间，水淹没了一切，他己身陷一片大水之中。这黄河的水墙有时是泥沙被湍急的水流翻滚起来的奇观，但它会很快落下水中，把河床提高，而决堤泄洪之洪水，则凶如猛兽无情地吞噬一切。

又有一次在信阳地区花园口附近的村庄里，以文化工作队的身份去体验生活，这里曾因一九三八年花园口大堤被炸决口，结果水淹了河南、安徽、江苏三省的五万多平方公里土地，死了八十九万人，六四年我们去时，老人说当年因水灾逃荒出走，后来回来重建家园，水流过的冲积土非常肥沃，但又遇上「自然灾害」，其实是人为的错误造成全国都没有粮食吃，据说这次全国饿死上千万人口，比天灾可怕多了。

老人说在床席下藏几片红薯干，被干部查到了也要被充公，当时活不下去的人甚至有些只得互相交换孩子，有人悄悄指着某村民的脊梁骨, 说他曾经如何丧心病狂地找人交换他的老母，但没人肯换。这是一个没有大树的村庄，人口稀少，村民寡言少语冷漠疏离，需知他们都是几度劫后几度余生的人，行藏难免怪异，我的房东是村长之母，我与她睡一个房间，我刚离沪去了河南，晚上在寂静的村落农舍非常郁闷烦恼，实在感到生活苦不可言难以忍受，常独自哭着想家，大娘见我哭也会陪我垂泪，我把私带的点心拿出来与她分享，俩人坐在昏黄油灯下慢慢地啃一块很硬的饼，她常常叫我名字最后一个字，河南音读华如花，于是我常见她披散着一头白发东倒西歪地叫我：「花，花呀，花，喝汤哩。」于是我同她一起喝一样的糊，吃一种从没换过的芥疙瘩切成丝的菜。

人们用粗犷、勇敢、勤劳、坚强、纯朴、踏实、热情、真挚、博大、仁爱、奋进的精神等，来形容黄河之魂，比喻中华民族的精神，这必基于黄河本身便包含了中华民族的全部地理历史。从半坡遗址的仰诏文化始，经过旧石器时代、细石器文化、新石器文化、青铜器文化、铁器文化文，民族文化便沉淀在黄河流域里。而著名的八朝古都就在河南开封。

我生命中最宝贵的十八年，就在开封边上, 在黄河泥沙混杂着汗水中渡过了。

在那里我也初次对天灾与人祸有了疑问及感慨，我发现天灾是客观原因，但对人祸则非常暧昧, 常有人前人后不同解说，多少年来我便明白人民公社是造成了饥馑荒年的原因，但多少年中人们付诸公开时则加罪给自然灾害，天灾犹能用人力的聚集、人心的一致化为力量去应付；而人祸却复杂得多了，在虚伪、欺骗、谎言的背后，掩盖着失败的政策及当政者的狡诈阴险，导致人心的失望和堕落。黄河一直有水土流失、洪水泛滥、泥沙淤积、植被破坏四大祸害，在现代工业化文明社会里，农村烟囟林立、浓烟掩蔽天空、污水流入黄河、废渣倒入草原，黄河在二十年来成为排污沟，有不少干流的一半河段已丧失水体功能。

我见识过黄河的脾气，我为人们的未来不寒而栗。虽然我没有真正见识过黄河九曲十八弯的奔腾咆哮，但我是在「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寂廖荒漠心态中成长成熟的。

我关心黄河，我挂念黄河的安危，黄河, 请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