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料峭的春日,我独坐窗前,看太阳将影子拉长,那个如此瘦削的影子是我吗?我不由地摸摸自己枯干的脸颊,伸手捉住镜子,却又推到一旁,斯人已去,无人欣赏,还有必要梳什么妆吗?贴花黄又给谁看呢?
曾记得,新婚伊始,每时每刻都想得到他的注目。那年春天,花市买了一枝含苞待放的花,插在鬓发上,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家给他看,那份内心的娇羞与忐忑竟如在昨天。兴之所至填词一首:
减字木兰花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那时的自己多么天真多么烂漫!以为生活会永远这样浪漫下去,永远充满了甜蜜。殊不料,风云突变,好日子很快到了头,因父亲与公公政见不同,再加上朝廷有旨:宗室不得与元祐党子孙为婚姻。我只好暂别汴京,回了山东老家,这是婚后与他的第一次分别。
分别的日子如此煎熬,没有他在身边,纵有良辰美景,与我有何相干?吃的什么,穿的什么都不重要,无人与我赏风观月,无人与我谈诗论画,才是我最大的苦恼。
夏天悄悄过去,秋风吹起满地落叶,大雁也结伴往南飞去。形单影只的我从屋内走到屋外,又从院落徘徊到屋内,满腹的话竟无人可以诉说。唉,还是提笔写在纸上吧,至少它默默地伴我左右。
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衫,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燕子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一天又一天,秋风吹落了黄叶,吹瘦了花瓣,吹出了灰蒙蒙的天。一年一度的重阳节到了,家家有团圆的笑声,遍插茱萸,兄弟登高,如果他在身边该多好啊!累了可以和他喃喃低语,困了可以依偎在他怀里。可那些如果,只是不切实际的烟花。于是心不在焉地摆上两杯淡酒,心神殷切地遥望远方,内心充满了无限感伤。何以解忧,惟有低吟浅唱。
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 ,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元祐事件终于澄清,算起来与夫君分别有三年了吧?
三年的殷殷期盼,三年的望眼欲穿,三年的肝肠寸断,终于,我又迎来生命中的春天,回到了汴京。暂时的风平浪静不代表政治斗争的结束,奸臣蔡京的淫威下,他带我回到了青州老家。无官一身轻,我俩重新开始度蜜月,夫唱妇随,举案齐眉,赌书泼茶,岁琴瑟和谐。他输给我的窘态总是让我笑出声来,有时我故意说错页数,就想看他有些得意的模样。一切是多么惬意舒心美好啊!
美好的时光总是很短,他又重新得到朝廷赏识。一纸令下,匆匆离开青州。留下我一个人重新感受岁月的薄凉,品味人情的冷漠,饮尝生活的孤寂。
为什么?为什么相聚如此艰难,离散又如此匆匆?为什么生活的酒总是掺合那么多苦涩与泪水?
又是整整一年,他却是音讯全无。多少个难眠的夜晚,睁眼到天亮,听到蛐蛐的聒噪,数着天上的繁星点点。我决定去寻他,寻这个我日思夜想,呼唤千千万遍的人。
不是没有过担心,不是没有过疑惑,但初相识的画面,回首倚门嗅青梅的印象,定格在脑海,我认定那份缘,认定了这个人,无论千山万水,纵然踏破铁鞋,我都要去把他追寻!
他已又娶小妾,正在莺歌燕舞。难道真个是多情却被无情恼?还是故人心易变?强忍眼眶的泪水,自己安慰自己:还好,还好,看到我的那一刻,至少他眼神里是惊喜的,他并没有把我忘掉。这就够了吧?
不知何时两行清泪挂满了脸颊,凉风习习,蛙鸣阵阵,往事不可再回首。
后来随着职务一路上升,他也逐渐沉湎于迎来送往,而我却只想要一份小女子的幸福与爱情。但这份幸福,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了。
相聚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北宋灭亡。我们的命运再次被改写。他被派至淄州任职,不久婆婆去世,他赶赴江宁奔丧。我独留淄州。刚得团圆,又要分离。他离开的日子,又遇兵变,我知道那些金石文物对于他的意义,所以其它我都不顾,拼死保留了部分文物。
几年时间,国度被占,君主被俘,国家灭亡,青州兵乱,避乱江宁,祸患不断。本以为每次都是最后一次,却哪料每次都是刚刚开始。
当我带着一些金石赶赴江宁与他团聚时,他的眼里分明已没有了当年的风发意气,没有了当年的英姿勃发。是的,生活这把重锤不光击中了我,也击中了他。
万没想到,那次城内有人作乱,他竟弃城而逃,不顾惜百姓,也不顾惜自己的形象,令人心寒。如果是我,家国危难,何惜此命!唉,有些郁闷的我,写下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我决定原谅他,毕竟他也历经磨难,亦被朝廷革职。
不久,他赴湖州任职,却不料,此一别几成永诀。他身患重疾,我火速赶过去悉心照料,他仍没能久留,几日便撒手人寰离我而去。从此,我彻底成了一只折翼的鸟,再也无家可归,无枝可依!满心的伤痛,满腹的愁怨,更与何人说!
我该怎么办?
此后,遇人不淑,又经历了一场噩梦般的婚姻,那是个胸无点墨贪婪低俗的恶棍,我已不在乎什么名节了,豁出去跟他离了婚,此后便在回忆里聊度残生。
又是暮春,花褪残红,坐在窗前看时光点点消散,像往事随风而逝。听女伴说双溪春色还很不错,有心前往,却仍然满腹心事。到了之后,看见小舟才知道,它竟然无法载动我满腹的心酸满腹的愁!即景抒情——
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色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载不动许多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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