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夫瓦·西莫诺维奇·彼得诺夫使劲摇晃着昏沉的脑袋,手撑漱洗台站在镜子前。那面镜子破了一处,裂纹像蛛网一般织开,将萨夫瓦的憔悴面容割成碎片。仅仅过了一夜,他的胡子如杂草地疯长,盖过整个下巴,让萨夫瓦不得不凑近镜面,悉心处理他们。就在这个时候,墙上突然窜出一只蟑螂,萨夫瓦迅速拿起马克杯敲击墙面,可怜的小虫子应声落在地上,抽搐几下后死去。萨夫瓦没有管那扎眼的虫尸,也不擦一下沾上了几条腿的马克杯底面,随手搁在一边。
萨夫瓦住在一条臭水沟旁的矮房里,与混混,小偷和老鼠同居一处。这些矮房复杂而无规律地堆叠在一起,破旧的木制楼梯受重就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它是那些十几平米的小空间至地面和体面社会的唯一通路。虽然如此,萨夫瓦其实是一个普通的小职员,区别于时而阔绰时而潦倒的街头混混,他的收入卑微得只能啃黑面包,用有裂缝的镜子,永远没有风光过。他用一种廉价香水去除水沟特有的味道,穿上没有牌子的职业装,但看上去异常挺拔——美貌总有这样的奇效,尤其是刮去了胡子之后,细看还挺迷人。没人知道萨夫瓦住在这里,或者说,没人知道住在这里的是萨夫瓦,邻居只知道旁边住着一个人而已,他们没见过他穿西装的模样。所以,一旦踏上闻不到水沟的土地,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物。显然这让萨夫瓦非常满意,又在镜前拉了拉领带,摆出自信而帅气的笑容,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门,一路上什么熟人都没有遇到。
今天他借用了姑姑的房子,准备接待一位客人。萨夫瓦为了摆脱不容乐观的处境,“偶尔”也会逛逛赌场,接着输光所有用来买黑面包的钱。所以,赌场老板和放高利贷的就是他最常接待的客户,为此他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躲避他们。他偷了一辆没有锁的自行车,横穿过小半个莫斯科,绕开所有放高利贷的可能出现的区域。那些比萨夫瓦还要西装笔挺,还要彬彬有礼的,十有八九就是放高利贷者,如果他身边还跟着一位彪形大汉——哦萨夫瓦!骑快一些吧。每一位债主手上几乎都有些他的债务,这就是萨夫瓦精明的地方。他借款,逃逸,被抓,然后安然无恙地从阴暗小巷子里走出来,说不定那催债的还会毕恭毕敬送送他。这样的人还是一个小职员真是屈才!他引以为豪的技巧——将只有肌肉的傻蛋耍得团团转——仅限特定人类。
萨夫瓦花了半天时间来到一座公寓前,正巧有一个老妇出门,她以为萨夫瓦是她的某位邻居,友好地向他微笑。萨夫瓦向他回应,用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闪得老妇人有些恍惚:“哦!亲爱的女士,出去买菜吗?路上一定要小心,我很期待今晚的餐食!”这话把老妇人逗乐了,咯咯笑他可爱。等她转入拐角,萨夫瓦随手将偷来的自行车摔进草丛里,大手大脚走进公寓。
萨夫瓦的姑姑是一个美人儿:高挺的鼻梁,丰润的嘴唇,简直和萨夫瓦如出一辙。她殷勤地为萨夫瓦开门,一家人热烈欢迎他的到来。“萨武什卡!我的孩子!”姑姑拥抱了他,她似乎不怎么在意那廉价香水的味道,“听说你有困难,我就异常地揪心!是谁要刻意刁难这个可怜人!我早就看你的老板不顺眼了,他一定是一个压榨员工,克扣工资的恶魔!”
姑姑的话里几乎带着哭腔,让萨夫瓦颇有些为难,只有在和这样的人对话时他才感到愧疚:“姑姑!我只是借用一下你的房子。你知道,我在收拾我的公寓,现在那里很乱,不适合接待贵宾。”(萨夫瓦根本没有公寓,现在要是有一只会说话的鹦鹉,我一定要教会它说这一句。)
姑姑心领神会地点头:“我知道,今天我们举家出游,明天才回来,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还有些酒在橱柜里,也有水果,你随便享用。”最后在萨夫瓦的脸颊上重重一吻才肯离家。
“啊,再过几天就是萨武什卡的生日。”姑姑拍手说着。“回来时给他买一块蛋糕吧,当然,我们的小宝贝也有份!”随即吻了一下自己的孩子。
萨夫瓦没有听见姑姑的话,眼睁睁看着大门缓缓合上,马上跳进沙发,像一滩烂泥般融了进去。他正见橱柜里还有半瓶伏特加,二话不说跳出来给自己倒上一杯。这比萨夫瓦买的掺水假酒好喝多了,他甩开小小的酒杯,一仰头喝了个精光,整个脖子立刻烧了起来,萨夫瓦痛快地呻吟出声,脸都憋红了:“爽快!”
可是只有半瓶太少了,其他房间一定还有存货,所以萨夫瓦接着摸进了卧房。果然书桌上有一瓶没有启封的啤酒,萨夫瓦捞起酒瓶,随意用桌角打开瓶盖,一口喝点小半。姑父的衣柜里还有几套不错的装束,萨夫瓦比比穿穿尚且合身,便套在自己身上,臭水沟气味一下消失了。如果穿着这件套装,他一定可以当一个经理什么的,而不是处处受累的小职员。他大笑两声,重又拿起酒瓶,哼着不着调的曲子。“讨债的?不要开玩笑哩!谁能从萨夫瓦的口袋里带走一个戈比?除非是鬼!”
不一会外头有了动静,一定是催债鬼如约而至。门铃稳健地响了几声,丝毫听不出急促的感觉,甚至颇有节奏。萨夫瓦哼了一声:来者一定不知道他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人!他整理一下新衣,像一个主人一般问了是谁,接着打开房门。来者穿着很是体面,萨夫瓦的想象里还以为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那种进门二话不说就把他举起来的人,所以又不动声色地向门外张望确认没有别人之后才笑道:“请进先生,我等你很久了。”那人眨了眨眼,最后才抬起精心修饰过的下巴。“谢谢。”
萨夫瓦在盘算如何才能躲过这次的追讨。既然这人没有恶霸一般的块头,他还是要全神贯注地应对的,毕竟大家看上去都是如此干净,所以他为他倒了杯茶,不过后者并不领情,反而似乎在觊觎桌上那瓶伏特加。
“您可以叫我亚历山大,”那人自信笑道,“相信你已经知道我为什么而来了。”萨夫瓦回笑,顺便摸了摸裤子后的口袋:“当然。”亚历山大狡黠地发现了这个动作,那个口袋有些鼓囊,是萨夫瓦躲债专用的伎俩——无以偿还的疯子最后的手段——一把子虚乌有的手枪。这就是为什么壮汉通常能讨来更多的欠款的原因,而亚历山大挑错了对手。
“您的家装潢精致,”亚历山大说,“看起来十分宽裕,似乎并不担心财务问题。”这一定是在试探萨夫瓦的财政状况,萨夫瓦狡黠地想到,一旦他说出一个有关于肯定的词,那就没戏了,所以他作了这样一段陈词:“说实在的,也不尽然,先生。我刚刚接了一份大买卖,现在算是两袖清风,即使几年后收益颇丰,现在也还是急需用钱的。”没等蒙在鼓里的亚历山大反应,萨夫瓦叹了口气起身去倒酒。酒瓶中的啤酒正好只剩了一杯的份量,萨夫瓦握着酒杯回到沙发,亚历山大终于等到了这杯酒,一边口中道谢一边伸手想接过杯子。
“啊。”萨夫瓦有些尴尬,这是他给自己倒的,房间里只剩这点,哪还有拱手让人的的道理,想罢把手缩了回来。这下轮到亚历山大尴尬了,他的手悬垂在半空等待酒杯自来,没成想萨夫瓦缩回去了,看上去亚历山大就像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小人。萨夫瓦注意到了这一点,顿感不妥,要是让催债人不高兴了,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又把酒杯递过去。就在那一瞬间,亚历山大竟然把手收回,两人眼睁睁看着满满一杯伏特加从半个人身的高度自由落体,在地上开出一滩水花。
这让萨夫瓦极为恼火,但又不敢发作,便去摸屁股后头的“枪”,亚历山大脸色苍白慌忙站起,这显然打破了他原先的计划,他极力镇定自己:“先生,我想我们彼此都有困难,可否再通融几天?”
“通融?”这个词从一个催债人口中出来颇为奇怪,不过正是萨夫瓦想要的,他强迫自己忘记酒杯的事:“没有问题先生,你大可以向后拖延,不管是一天,一年,没有关系!到时我会去找你的。”闻言亚历山大大喜过望,竟和萨夫瓦握手:“先生,您竟然如此信任我,这让我不知道如何感激。如果条件许可,我一定会再来的,不需要,不需要一年!”亚历山大道谢了许久,临走前不忘与他道别。
“奇怪的讨债鬼,我宁愿他永远不要来。”萨夫瓦心情不错,口中嘟囔着收拾残局,只可惜那一杯满满的酒水。亚历山大则肯定那人是一个呆瓜:“天下竟然有不催债的道理!亏我苦思冥想了一个绝妙的借口,还特地把自己送上门去!他一定是一个富人,才不关心我欠了他多少钱。既然如此,我下一次再找一个理由,就可以借第二笔钱了。”想罢吹着口哨离开公寓。
萨夫瓦下楼时遇上了来时出门的老妇,照例他堆起笑容:“美丽的夫人!想必您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餐食,对吗?”
妇人笑道:“你真爱说笑。如果你有时间,来我家一同用餐吧?”
萨夫瓦整整新衣,眼睛看向别处:“这……不太好吧。”
“这有什么,”妇人拉住他的手,“不用那么客气!我们可是邻居!”
“啊?哦!是的,的确如此!”萨夫瓦半推半就去了,谎说自己住在公寓顶层。
他与妇人一家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家中还有一位刚刚退休的老爷子,他起初警惕地盯着萨夫瓦,以为他是来推销养老保险的混账,可老妇一个劲地讲萨夫瓦的好话,让他不得不相信萨夫瓦是一个善良的小伙子,并听从命令拿出了伏特加。伏特加口感极好,简直和萨夫瓦的言语一样令人迷醉:对付老人比对付公司里的那些狐狸简单多了,只要说到长寿,过去和养老金,他们就毫无抵抗力。
“只要不去借高利贷,”萨夫瓦喝醉了,不自觉地翘起二郎腿,“生活无论如何也都是过得去的。就像是我,即使每天只能啃黑面包,我也不会去找放高利贷的混账。”他想起了自己不断躲避债务的日子,躲在臭水沟里啃黑面包,来回晃动的影子的手里都拿着比手臂还粗的混账,一抡就能砸凹萨夫瓦的脑袋。
可我挺过来了!萨夫瓦握紧拳头朝胸前一挥。即使是亚历山大那样自以为是的高利贷者他也可以应付得游刃有余,恫吓他,说服他,把他折腾得服服帖帖!“哈!哈!”萨夫瓦突然大笑吓坏了老妇人,她以为他已经完全喝醉了。
“年轻人,你自己醉了!虽然你就住在我们楼上,可你也大可以住在我家一宿,等酒醒了再回去。我的弟弟就是喝醉了酒摔死在楼梯上的。”
“不,不用。”萨夫瓦用力摇晃脑袋以保持清醒,“我这就回去。”完了拍拍幸福的肚皮,还拿了一整瓶未开的伏特加,一摇一摆回到了他的臭水沟。
用高利贷借的钱差不多就快用完了,可手里只有一瓶伏特加。用最后的钱去买黑面包,还不如去赌场搏一把,萨夫瓦借着酒劲这样告诉自己。他已经摆脱了讨债鬼,时间有变得宽裕起来,就像是臭水沟的味道重新攀上萨夫瓦的身上一样。这次萨夫瓦自己也闻到了,那气味和酒气混合在一起,让萨夫瓦难以忍受。他抓起廉价香水死命往身上喷去,直到满意为止。
“不,先生。”萨夫瓦睡着了,他似乎在做梦。“这完完全全是一个误会。我没有翘班,只是去处理一些私事。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公司的业务比我个人要重要得多。不!”萨夫瓦每一次改变他的说法,就会颤抖他的嘴唇,以致于发音不准。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一个卑微,邋遢的普通小职工,埋葬在无数公司业务和上司的谩骂之中。他已经完全享受在逃避欠债的过程之中,因为只有那个时候,只有高利贷者不会认为他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穷鬼,在他们眼里,萨夫瓦的口袋里永远放着要还给他们的钱。
“请您等一下。”梦里的场景似乎变了。“钱肯定是有的,可是还不够。这样,您先拿着我的地址,你可以随时来找我,不出几天,你就可以要回所有欠款,我俩一笔勾销。对,对,明智的决定。赶紧回去吧,我亲爱的。”萨夫瓦笑了,只有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才会有像他那样的笑容。
后记
住在三楼的老妇人是萨夫瓦姑姑——罗曼诺夫一家的隔壁邻居,与丈夫同居,儿子远在海外。老妇人除了上街买菜之外并没有过多的娱乐活动,不过最近她很高兴,因为除了罗曼诺夫夫妇之外,她又遇见一位热情洋溢的邻居先生。他着装体面,涂着男士香水,胡须修饰精致,一点也不邋遢。如果我有女儿,老妇对自己说,一定要找一个这样的女婿!他一定是某家大公司的经理,做什么都彬彬有礼近乎完美,就像他对人的态度一样。
那日清晨妇人出门买菜,却发现隔壁的大门洞开,由两名穿着警服的男人把守。妇人一愣:“怎么回事,警官先生?”警官觉得邻居有可能知道一些线索,便如实道:“罗曼诺夫夫妇一家遇害了,是有人硬闯并残忍地杀害了他们,竟然连孩子都没有放过。我们初步调查,可能是高利贷者的报复。”
“哦上帝!”妇人痛苦地捂住嘴,“他们是多和蔼的人呐!怎么会受到如此对待。”警官安抚着她,并向她问询了一些问题,期间不时听见房间里拍照取证的快门声,一下一下令人不快。
老妇买菜回家,对此耿耿于怀,在丈夫后头唉声叹气。老头也听了这件事,摇头惋惜:“没有比杜尼娅更好的邻居了!当年她刚搬进来时,还特地送了我们许多礼物,每年一同过节,好东西总少不了我们!”
“不要再说了!”老妇潸然泪下,“这只会让我更加伤心。不过有幸的是,我们又认识了一位好邻居,他热情如火,住在公寓的最顶楼,他或许会有主意。”
“顶楼?”老头放下手里的活,“你是认真的吗?”老妇点点头:“那个帅气的小伙是这么说的,上次还在我们家吃饭呢,你也在不是吗。”
闻言老头脸色苍白:“公寓的顶楼是杂物间,不住人的。”
“什么?”老妇惊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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