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氧的眼病是大年三十晚上得的。
春节期间的订单总是很多。那天忙完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多了，他照例抄近路，穿过拆到一半的商业街往家走。此时已是万人空巷，只有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在远方炸响。他一边低头走路，一边想着这几天他网店的业务，就觉得头顶忽然出现一片亮光。他下意识地抬头张望，只见天空中飘浮着一大片炫目的光。他猜想是某种新品烟花，就驻足观赏。那光随即以迅疾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刺眼，以至于他虽将目光移开，却还是伤了眼睛。
最主要的症状是见不得光。哪怕是白天的自然光，李氧接触了也会感觉眼睛刺痛，泪水直流，不得不在出门时戴上墨镜。为此，好几个朋友都笑话他装酷。有时候太阳猛烈一点，他哪怕是余光接触了一点阳光也受不了，还会在视线里留下形状怪异的斑影，那些斑影有时候看上去就像恶魔或是怪兽，好几分钟才慢慢消退。
医生当然是看过的。各种诊断都有，开出的药物也都尝试了个遍，没有一丁点效果。其中一个医生建议他做手术，但他可不想在自己眼睛上动刀子。比起冒这样的风险，他宁愿遵医嘱，避免眼睛疲劳，出门戴墨镜，平时多滴润眼液。
就在李氧为此一筹莫展的时候，一则八卦消息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事还得从他开的网店说起。他经营的项目有些特别——专门出售各类活的萤火虫。两年多前，因为受不了996这样的“迫害”，他从一家互联网大厂辞职，在郊外租了个带菜园的小平房，一边种些蔬果自给自足，一边思考自己的未来。房子旁边有个水塘，更远一些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森林。到了夏天的晚上，他总喜欢一个人走进森林，听各种虫子的叫声。有一次，他惊喜地发现森林里有萤火虫出没，且为数不少。他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些发光的精灵，把它们捉来装进瓶子里把玩。随着萤火虫越捉越多，他又开始收集各种形状和颜色的瓶子，将萤火虫装入其中，各有各的风味。渐渐地，他的朋友圈几乎全被这发光昆虫占据。装在瓶子里的，飞在森林里的，各种萤火虫照片赚足了圈友们的点赞和评论。有人开始向他讨要萤火虫，出于朋友情谊，他一般都有求必应，但后来一些半生不熟甚至陌生的人来要，他不得不开始收取一些费用。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只要喜欢，很容易就越做越大。他从网上了解到，目前做萤火虫生意的也不乏其人。过生日的、情侣表白的、活动庆典的，甚至是单纯的昆虫爱好者，都是潜在的顾客。他心想，自己正愁没事干，又真心喜欢萤火虫，何不就开一家专卖萤火虫的网店？说干就干，他在附近找了两个乡下小伙子做帮手，网店开起来，生意很快就打开了局面。
言归正传，本身喜欢萤火虫，又开了相关的网店，李氧闲下来总爱逛一逛萤火虫主题的论坛。这天，一篇帖子吸引了他的目光。帖子说，最近有人看到萤火虫聚集在一起，这些萤火虫数量庞大，估计有将近上万只。它们从郊区飞向城市，在光复路一带逗留了一阵子后又匆匆离去。李氧心里一惊，自己除夕回家走的商业街不就在光复路附近吗？他赶紧给帖子留言，问楼主事情发生的具体日期。对方没多久就回复了，日期不偏不倚就是大年三十晚上！
难道那片刺伤他双眼的强光不是烟花，而是一大群萤火虫？
李氧的心脏一阵紧缩——他想起之前报导过的一些动物报复人类的事件。比如一个村民掏鸟窝，偷走了金雕的幼崽，结果被金雕妈妈疯狂袭击；比如一个农民为保护他的庄稼而驱赶象群，甚至不惜枪杀一只小象，结果象群前来寻仇，不但杀死了他的妻子，甚至妻子的坟墓也被野象踏平。自己常年捕捉萤火虫，如果这些发光小虫也有头脑，那么它们有一天汇集到一起前来找他还债，也是很可能的。萤火虫没有毒液没有尖牙利爪，它们唯一的武器就只有光了。
他越想越相信这个推测。时间、地点、事情的前因后果，一切都能解释得通。而且，现在看来那应该不是烟花。那片强光只是刺眼，毫无美感。
当晚，他就做了个奇特又恐怖的梦——那些萤火虫再次集成“百万大军”，在他头顶的夜空忽然出现。骇人的强光笼罩着他，仿佛外星人降临。萤火虫们甚至吐出唾液，组成一个硕大的泡泡。泡泡漂浮到强光之下，形成一个类似放大镜的镜面。强光透过泡泡汇聚成一个光点，不偏不倚正好照在他的眉心上。他感觉到眉心越来越热辣，然后是一阵钻心的刺痛。不一会儿，他眉心处的皮肤就烧焦了，一缕白眼从他眼皮底下袅袅升起。他甚至还闻到了皮肤烧焦的糊味。
大汗淋漓惊醒的那一刻，他瞬间做出一个决定——将库存的近万只萤火虫放归森林。会不会烧伤眉心另说，他是个深度旅行爱好者，以后都要带着墨镜游山玩水，光是这一点就够糟心的了。
“喂，兄弟，明天能不能跟我跑一趟小森林？我要把库存的那些虫虫都放了。”李氧打电话给赵洁说。
赵洁是他最好的哥们。有他在身边，面对那近万只心思莫测的虫子会踏实一些。而且，这个赵洁据说能够和动物沟通，尽管他一直不信。
“啊？怎么？你小子信佛了？学人家放生呢？”电话那头传来赵洁怪声怪调的调侃。
“少来，明天车上再细说。”李氧匆匆交代了几句碰头的时间地点就挂了电话。
他来到那个作为仓库的房间，想向那些发光昆虫告别。多层原木置物架上，规格造型统一的玻璃瓶一字排开。那些小生命被囚禁在玻璃监狱中，连个编号都没有。那一刻，他觉得这些小虫就像纳粹集中营的俘虏，而自己就像希特勒。
“再过一天，你们就都自由了。”李氧喃喃说道。
这天夜里，天气格外闷热。低沉阴郁的雷声在夜空中不断翻滚，雨却始终下不来。李氧开着他那辆墨绿色越野车行驶在郊区小路上，心里忐忑地想着后备箱里的萤火虫。他选择在夜间行动，一来这对那些虫子会更安全些，二来，他还想最后再欣赏一次它们“挑灯夜游”的风采。
听过了李氧叙述的来龙去脉，赵洁有些戏谑地笑了，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他们在森林入口停好车后，李氧打开了后备箱。赵洁顺势拿起一两个玻璃瓶子，微微打开瓶口，将自己的耳朵贴了上去。
“啊，这个在抱怨，它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它的女朋友了。哦，这个怀孕了，正愁着在这玻璃瓶里怎么能生宝宝呢。”赵洁迅速把瓶盖盖紧，脸上得意的笑容似乎显示他真的能听懂萤火虫的语言。“总的来说，它们都很郁闷啊，非常非常郁闷。”他补充道。
“你就吹吧，反正我也没法验证。”李氧说着将后备箱里的六个木条箱子搬了出来。每个箱子里都盛满了装有萤火虫的瓶子，瓶子彼此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在宁静森林的夜里显得格外清脆。
两人都是有些力气的家伙，一人搬三个木箱，倒也并不太吃力。他们趁着月色，兜兜转转来到一个小池塘边。这一带是萤火虫的乐园。
“就在这儿吧。”李氧把木箱放下来说道。
赵洁也跟着放下木箱，抹了把汗说：“真放啊？这得不小一笔钱呢！”
李氧从口袋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墨镜戴上了，附身拿起一个瓶子说：“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别啰嗦了。”说完，他将瓶盖一下打开。
瓶子被两人一个接一个打开。重获自由的发光虫子一个个争先恐后地飞了出来。没多久，他们四周就成了光点飘飞的童话现场。幸运的是，这些萤火虫并没有聚集起来形成灼目的强光，而是各自上下翻飞，编织出如梦似画的光影幻境。
“等等，我听到它们在向我们发话。”赵洁忽然拉住李氧说，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说什么？”李氧随口问道，并不停止手上的动作。
赵洁歪着脑袋仔细倾听，过了一会儿才答道：“它们要我俩去见.......去见它们的王。嗯，没错，它们说，我俩要亲自去拜见它们的王，你要在王的面前忏悔......”
“哥们，我现在心情很糟，别拿我寻开心了行吗？”李氧说着，开始打开最后一个木箱里的玻璃瓶盖。
赵洁动作很快，他已经全部放飞了他的三箱萤火虫。此时他双眼失神地望着森林深处，喃喃地说：“我没开玩笑。我觉得，你最好听它们的。看，它们开始带路了。”
李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些发光的小精灵此时已经汇聚成一条光带，像一条袖珍银河，蜿蜒着向森林深处流淌。
他试探着迈开脚步，开始还很踌躇，可渐渐地就不由自主越走越快。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一团浆糊，视线也迷迷蒙蒙，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牵引着自己。
跟随着“萤火虫银河”，两人穿过纵横交错的藤蔓，趟过月光下潺潺的小溪，翻过长满莓果的小土坡，来到一个巨大的山洞前。
发光虫子们停止了前行，围绕着洞口顺时针缓缓绕圈，看上去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李氧猜想，它们这是在告诉他，要进入这个山洞。
洞内下方有光影在晃动，估计那是水面在反射月光。赵洁捡起一块石头扔进去，果然发出“咕咚”一声。
萤火虫开始陆续飞进洞里。李氧感觉到那股无形的力量在把自己往里推。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在河边发现一条绿色的小木船。两人合力将木船推入水中，木船稳稳当当浮在水面上。赵洁划动双桨，李氧打开手机电筒，慢慢进入洞中。
洞内漆黑一片，两人借着手电光跟随着萤火虫队列。四下安静得很，只有水滴声清澈响亮，听了让人心旷神怡。他们经过蜿蜒曲折的穴道，有的地方很窄，小船只能勉强通过，有的地方很低，一不小心脑袋就撞在钟乳石上。他们看到洞壁上趴着好多萤火虫，一明一暗，像一颗颗闪烁的宝石，又像晴朗夜空中的繁星。
兜兜转转好一阵子，前方豁然开朗，他们来到一个无比开阔的洞室。整个洞室笼罩着幽绿色的光，四周姿态万千的钟乳石展现在眼前，有的像幕布，有的像竹笋，有的像波涛，有的像云朵，有的像怪兽，有的像花朵。
然而，最让他们惊掉下巴的，是洞室前方的高台上，端坐着一只足有两米多高的巨大的萤火虫。它通体散发着绿色的光，两条长长的触须从头顶垂下，样子让人想起美猴王头上的翎毛。
“跪下。”不知从哪传来一个雄浑低沉的声音，语气和缓轻柔，却充满了难以违抗的威慑力。
李氧和赵洁早就魂不守舍，两人惶惑地对视了一眼，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两人的膝盖已经像被高压电电过一般，一阵酥软。
“说吧，说出你的罪行。”那声音再次响起。
李氧跪在地上，脑袋嗡嗡作响，语无伦次地将自己如何滥捕萤火虫、售卖萤火虫的经过和盘托出，就像基督徒面对神父在虔诚忏悔。
“你知道错了吗？”那声音问。
“知......知道了。”
那萤火虫王点了点头，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他们环顾四周，那些带领他们前来的萤火虫也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一个趔趄站起身来，慌慌张张找到那条木船，手忙脚乱地沿原路逃离。可越是慌张，动作越不利落，他们一路磕磕碰碰进进退退，折腾了好一阵子才逃出洞外。
外边雷电交加，狂风大作，天上正下着倾盆大雨。两人狼狈地找到汽车，仓惶逃离......
第二天，雨过天晴，阳光明媚。李氧吃过早餐，照例换了跑鞋，戴了墨镜出门晨跑。不知怎的，他感觉跑步的脚步比平时轻松了很多，就像甩掉了身上的枷锁。回想昨晚经历的一切，他感觉那就像一场噩梦，但那噩梦又有几分浪漫几分唯美。他怀疑赵洁昨晚对他进行了催眠，让他产生了幻觉。赵洁据说不仅能和动物沟通，还精通催眠术。哪有什么山洞，哪有什么萤火虫王，这些都是那小子搞的把戏，估计是想惩罚一下自己。
跑着跑着，他觉察初升的旭日正悬挂在天空上方四十五度角处。他慢慢停下脚步，犹豫了一阵子，猛地将墨镜摘下，然后望向那橙红色的火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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