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
莺去春如梦,
梅黄雨尚痴。
可堪明镜里,
独自画蛾眉。
明代.景翩翩
一
大红衣裳,凤冠霞帔。平常女儿家的嫁饰,对一个沦落风尘的女子来说,只是奢望。
铜镜里的人,柳眉琼鼻,樱唇秀目。胭脂也掩不去的清雅,此刻染着点点愁绪。
“姑娘,时辰快到了!”门外有人在催,她手一顿,本就画不满意的眉,顿时偏差好几分。
幽幽一叹,扔下眉笔,兀自对着镜子发呆。
“眉儿,在想什么?”温润如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俯下身,他拾起眉笔,熟捻地替她轻勾慢描。
镜子里,倒影出两人的面容,举止亲昵,如情人间的耳鬓厮磨,好像体贴的丈夫,为晨起的妻子画眉。
画眉微仰着脸,痴痴盯着为她认真画眉的程如梦。他眉目清朗,身上有好闻的香墨味,这种烙入灵魂的熟悉气味,伴了她十年。
七岁的她,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年幼无知被拐进青楼。初始她惶恐不安,数次逃跑未果,反而落得一顿毒打。阴冷的柴房里,又冷又饿,一只馒头从门缝递进来,他穿着灰扑扑的补丁衣裳,眼睛清亮如星子,幽幽墨香随风拂过来。
“快吃吧!吃饱才能活下去。”
他的语气坚定,像雨夜里的闪电,给了她指引了光明,还有某种萌动的种子,深植心底。
后来,她学会隐忍,假装顺从。老鸨见她模样出众,乖巧可人,便不遗余力教她琴棋书画,期望以后为她招揽更多生意。
十三四岁时,她才貌双绝的名头便冠绝京都,不少人慕名而来。老鸨没少打她主意,都靠程如梦好言相劝,从中周旋,才得以拖到如今。
妙手琴师程如梦,老鸨也不想白白失去这个人才,于是十年来,画眉过着楼里其他人,想都不敢想的安宁日子。
十年里,他悉心庇护。教她琴艺,如师,关怀以待,似兄。
但她……
“梦哥哥,真的没别的办法吗?”画眉突然握住他的手,眼睛里有焦灼,还有几分难以掩饰的柔情溢出。
“为什么这样问?”程如梦身形一颤,“梅家家境殷实,你嫁过去,总比待在青楼好?”
画眉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苦楚的咬咬唇,转头将火红的盖头覆上。
“梦哥哥放心!眉儿都听你的!”程如梦听出她声音里的哽咽,回头看时,却被红布阻隔。
“眉儿放心,等到时机,我一定……”
“姑娘,请出来吧!梅府来人了!”催促声再次传来,打断了他的话。
她决绝转身,袅袅背影从他身边远去,仿佛一去不回。
他心下一慌,伸出手去抓,画眉消失在了门转角。
一阵风吹来,吹落了梳妆台上,搁置的半截眉笔。
它静静躺在地上,无人问津。
二
梅家高门大户,喜事本该大办。奈何画眉一介青楼妓子,名声不太好。加上梅家大少身体一向不好,此次以纳妾之名冲喜,并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
轿子从后门抬入,几个轿夫送到地就走了,四周很静,等了许久不见有人来。
画眉有些忐忑不安,她手心满是汗,挑开帘子下了轿。
还没等她挑开盖头,一盆水对着她从头浇下来。
盖头被人粗鲁扯下来,一个二十五六的妇人被丫鬟搀着走到她面前。
“有些人太脏,进门之前要好好洗洗!”妇人华衣艳容,金钗摇曳,双目斜睨着妆发凌乱的画眉。
“夫人说得是,贱妾受教了!”画眉并不动怒,反而对着前方,盈盈施了一礼。
妇人面露诧异,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见她眸光清澈,神情自若,态度不卑不亢,一时难以挑出毛病。
她声音柔和了些:“看来是个聪明的!希望你以后尽心尽力服侍夫君,不要有什么不好的心思。”
画眉眉目一动,道了声是。微笑着接过,对方递过的玉镯。
“以后,让翠竹服侍你!先回房歇息吧!”说完,一大帮人离开了。
一个绿衣小丫鬟,对着画眉施礼:“二夫人,请随我来!”
路过一片梅园时,画眉忍不住问:“这是谁的院子,这般清雅?”
翠竹笑了笑,说是大少爷梅长雨的住所。
梅长雨,梅家独子,年芳三十。传说从小多病,成亲多年更是无一子嗣,爹娘忧心,便按着八字给他找一门妾室,一为冲喜,二为添丁。
因缘巧合,她被选中。
对这素未谋面的夫君,她内心有些复杂,既有些好奇,又有些畏惧。
“阿嚏!”
初秋微凉,加上刚刚淋了冷水,画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谁在外面?”清冷的声音,从门里传来。
翠竹脸色一变:“少爷,是,是二夫人着凉了没忍住。打扰了少爷的清静,请少爷赎罪。”
“进来!”翠竹依言跑了进去,片刻抱了一件雪白的狐裘出来。
“二夫人,少爷给你的!”翠竹帮画眉披上,脸上是一脸喜悦。
狐裘还有着淡淡体温,是疏冷的梅香,应该是那个人身上刚褪下来不久。她抬头望向寂静的门里,视线转到一园生气寂寥的梅树,心里流淌出别样的感觉。
三
画眉住进了名为红袖阁的院子,里面种着一地不知名的红色小花朵,开得活泼热烈。
她早早洗漱,脱下一身湿衣,捡了件素净的桔色衣裳穿好,而后去见公婆。
公婆并未刻意刁难,却也难给她什么好脸色,而她的夫君,她还是未曾见到。
已是深夜,轱辘轱辘的怪声,吵醒了榻上小憩的画眉。
唤了几声翠竹,却没人应。
“怎么?害怕!”幽暗蜡烛照亮来人的脸,冷峻清寒,他面无表情看着她,即使坐在轮椅上,也消弱不了他身上迫人的气势。
“你,你是谁?”画眉身子缩了缩,有些颤抖地问。
对方将目光转到她怀里紧抱的狐裘,勾唇道:“记性不太好,白天才拿了我的东西,现在就忘了东西的主人吗?”
“梅…少爷?”
“不该是夫君吗?”他推着轮椅满满靠近,见她目光投向他的双脚,自嘲一笑:“怎么?很失望?”
“没有……我……”不给她解释的机会,他双手一撑,慢慢翻身上床。
“别说话!”酥麻的呼吸,拂过画眉颈间,让她不禁红了脸。
“你叫画眉,名字很好听!”他搂着她的腰,熠熠眸光划过她的脸,手指轻轻地拂上她纤细的眉。
画眉有些不习惯这种陌生的亲昵,微微别过脸。
“你真有意思!”他笑笑,放弃继续逗他。安静闭上眼,很快传来清浅的呼吸。
画眉转头打量,沉睡的人居然眉头紧皱,神情脆弱得像个孩子。生在富贵之家,却双脚不利于行,看来他也并不快乐。
这就是她的夫,她今后将要共度一生的人吗?梦哥哥,想起十年呵护的另一个人,她心里苦楚,忍不住流下眼泪。
天亮,画眉早早就醒了,只是榻上空无一人,昨天的拥眠好像只是一场梦。
翠竹进来伺候她,收拾床铺时,愣了愣,随后扬起一方白帕对她贺喜。
画眉莫名,直到瞧见帕面上斑斑血迹时,才似有所悟的红了脸。
他们明明没有,他是身体不便?还是怕自己早已不是清白身?故此来了这么一出,只是那上面血迹好逼真,不知道是不是他事先就准备好的动物血液呢?
四
饭桌上,梅老爷一脸殷切的替梅夫人夹菜,梅夫人脸色淡淡,丝毫不见欢颜。
另一边,梅长雨的发妻丁香细心的为他布菜,他慢条斯理地吃着,最后看了眼角落里的画眉,招招手:“画眉,过来这边!”
画眉惊愕抬头,满桌子除了梅长雨,皆用吃惊的目光看着她,一时间,她有些尴尬,局促不安的走过来,却不防被一只伸出的脚绊倒。
“啊!”身体不受控制倒向梅长雨,只听一声闷哼,他牢牢抱住她。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梅夫人,她面色一变,起身查看。
“长雨,你有没有怎么样?”
“滚下去!”梅长雨铁青着脸,怒喝一身。
“都怪你,笨手笨脚!”梅夫人也皱眉责怪。
画眉一怔,咬着唇想要起身。
“没说你!”他拽住她的手,让她坐在他腿上,见她迷迷糊糊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将下巴抵着她肩,轻笑出声。
众人皆愣,从来不喜欢人近身的人,今天被人触碰,居然没有动怒,反而主动靠近。
“愣着干嘛!”他转过头,冷冷盯着丁香身边的一名丫鬟,“心存不良,故意加害夫人,下去掌嘴二十,以后都不要出现在梅府。”
“夫君!”丁香柔柔唤了一声,似乎想要说情。
“画眉,要不要吃这个!”梅长雨对她视若无睹,反而一脸悠闲地为画眉夹菜。
画眉为难蹙眉,在这种情况下实在没有胃口,只是视线扫到他右手腕包扎的纱布时,眸光闪了闪,顺从地吃下了那一筷子食之无味的菜。
一顿饭下来,画眉收获了许多人异样的眸光,甚至从花园路过,听到几个仆人侍女在议论她。
“少爷变化真大,居然今天看到他笑了。”
“那有什么?少爷还在众目睽睽下搂着二夫人,甚至亲手喂她菜。”
“二夫人究竟有什么魔力?”
“废话!那个地方出来的女人,能有什么地方过人?你用脚拇指想想都知道!”
男男女女肆意的哄笑,如刺扎到画眉心里。虽然她也想知道梅长雨,为什么对一介陌生的她,做出一些让她难以理解的举动。但亲耳听见这侮辱人的话,她还是心里难受。
“二夫人,我过去教训一下他们!”
“不用了!”画眉无力挥挥手,人心叵测,谁知道丁香夫人分给她的丫鬟,是不是也在背后暗暗嘲笑她。初来乍到,她不想惹太多事端。
五
“眉儿真笨,眉总也画不好!”梦哥哥温柔的面庞又在脑海闪现。
画眉对着铜镜,一笔一笔描眉,边愁绪满腹地细语:“哪里是眉儿笨,只是眉儿不想画好,心底暗自奢望,让梦哥哥替我画一辈子。”
“什么画一辈子?”画眉出神得厉害,等梅长雨近前才察觉。
“没,没有……”欲盖弥彰的慌乱中,眉笔坠落。
“想为夫为你画一辈子眉吗?”眉笔被他稳稳接住,他笑了笑,捧过她的脸,浅浅描绘起来。
他似乎并不擅长,画眉初始有些慌乱,待发现对方时而眯眼比划,时而皱眉思索,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梅长雨疑惑看她。
“呵呵!”她捂着嘴“从来没见过画个眉,让人有这么丰富表情的?”
“那应该是什么表情才正常!”他语气飘忽,手上的动作却顿住。
画眉突然笑不出来了,她心虚低下头。而后想起一件事,握住他的手,眼尖地发现有血迹沁出来。
“别动,怎么这么不小心。”她翻出纱布替他包扎,抬头时见他目光灼灼盯着她,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那个,谢谢你!”
“只是这口子很深,肯定很疼吧!”泛白的肉,微微翻卷,得用多大力。
他脸色有些苍白,却洒然一笑:“第一次做这种事,力度没拿捏好。而且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画眉听他这么说,感觉耳根有些热。
突然“咚”一声,眉笔掉落地上。
“快,快扶我去床上。”梅长雨身体止不住颤抖,冷峻的脸五官微微扭曲。
“你怎么啦?”将他扶上床,触摸到额头冻人的凉意,她心头一急,想要出去喊人。
“别走,别离开我!”他拉住她的手,力度大得让她挣不开。
“冷,好冷!”哪怕昏过去,他依旧神志不清地呢喃。
所有的被子加上,还是祛不走那股寒意。他脸色泛白,皱着眉不停颤抖,似乎情况越来越糟。
画眉心里有些不忍,不再犹豫,脱掉外衣上床。
似乎感应到热源,他像个溺水的人,紧紧抱住她。她脸贴向他胸口,听着传来的“咚咚”心跳声,忍不住苦涩一笑。
六
梅长雨幼时便患有寒疾,听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
而梅老爷不姓梅,他是以入赘之身进梅府,儿子随了母姓,当家做主的也是梅夫人。
入府半月,家里的基本情形,画眉了解了个大概。
这些她本无意探听,只是身边翠竹话多,偶尔聊一些府里趣事给她听。
而梅长雨,自那一日起,时刻将她带在身旁,甚至让她搬去了他的梅园居住。每日同榻而眠,他都会紧紧将她拥入怀里。
“记得,以后直接唤我名长雨!”
“长……长雨!”画眉羞涩开口,任他缠着她的发丝轻嗅。
“这几日天气不错,明天带你去放风筝!”长雨吻了吻她的额头,宠溺地对她说。
“真的吗?太好了!”画眉眉眼开怀,颊边梨涡明媚动人。
“这是我,第一次看你笑得这么开心。”他摸摸她的脸,语气有些伤感,“不是勉强的,苦涩的。”
有那么明显吗?画眉眨眨眼,见他目光爱怜地看着自己,不禁眼眶一热。将脸埋入他怀中,他轻易看透她,将她放到了心里,没有感动是不可能的。
“我不要感动,而是要你的真心。”长雨托着她的下巴,语气认真,“试着爱我好吗?”
画眉红着眼,刚想点头,梦哥哥的脸闪现脑海,她咬咬唇,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好了好了,我不强迫你,你不要哭!”他有些无错,笨拙地替她擦眼泪,反倒惹得她破涕而笑。
“好,我答应你,试着爱你!”她仰着小脸,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你,为什么喜欢我!”
这下梅长雨愣了愣,没料到她会这么问。
“缘分你相不相信?”他点点她的鼻尖,脸上流露出回忆之色,“第一次见你,你在一园的梅林里,模样狼狈,却风华灼灼。那时,我就想:这是哪里来的仙子,真想捉住她。”
画眉觉得他说的不是实话,可见他表情认真,只能笑着附和:“哈哈!没想到我挺有魅力的嘛!”
七
第二天,原打算放风筝,可惜天公不作美。画眉推着梅长雨,上了一艘游船上避雨。
“冷不冷,喝杯热茶!”长雨摸了摸画眉微湿的发,命令侍从往炉子里加了些炭火。
莺去春如梦,
梅黄雨尚痴。
可堪明镜里,
独自画蛾眉。
悠悠歌声和着琴声,从外面传来。
画眉愣了愣,这首曲子她很熟悉,以前梦哥哥经常弹给她听,但她却不太喜欢这首诗。这首诗的主人景翩翩,一代才女歌姬,因遇人不淑,最后落了个凄凉自缢的下场。
“我记得这首诗,叫画眉!”长雨食指敲着桌面,抬头问她,“你不喜欢吗?”
画眉有些心神不宁,绞着帕子起身。
“长雨,我,我好像掉了东西。我出去找一下!”
“好!”长雨温和应道。只是在她转身之际,眸色染上朦胧的灰暗。
“眉儿,你来了!”程如梦在舱外,蓝天碧水为他做背景。他噙着温柔笑意,对她招招手。
“梦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原以为长久的不见面,再相见该是心火燎原的热烈。可此刻见了,画眉的心却是平静的,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欣喜地扑入他怀中,甚至有些逃避他满含柔情的目光。
他皱了皱眉,慢慢收回的手,在袖间握成拳。
“眉儿,变了很多!”
“已为人妇,自然不能像以前一样任性。”她艰涩一笑,依旧不敢望向他的眼睛。
“我有些后悔!”程如梦自嘲一笑,“算了!往事已矣,不说这些!”
“梦,梦哥哥,你是有什么事对眉儿说吗?”画眉觉得今日的他,甚是奇怪,她莫名觉得紧张。
“我想验证一件事!”他突然笑了,趁她愣神之际,将她用力朝后推去。
“噗通”落水声响起,伴着她微弱的呼救声。
八
画眉再次醒来,是在一座破庙。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在篝火幽微的光芒里,有个熟悉的背影在火边架柴熬药。
她欠着身子,试探唤了声:“长……长雨?”
黑色的影子欺身而来,慢慢蹲下身,在画眉惊愕的目光里,他轻轻抚摸她的脸:“是我!”
“你怎么?”
“我怎么能站起来?”他接过她的话,惬意地伸伸腿,“可能上天看我可怜,奖赏我一天自由的日子。”
画眉自然不信,还想再问,却被他拿话搪塞过去。
“画眉!你知道你落入湖中那刻,我有多担心。还好,还好你没事!”
“你救了我!”画眉吸吸鼻子,“那你知道是谁推我?”
他摇摇头,脸上却闪过一丝落寞。抱着同样心情低落的她,感受着她身体流淌着的暖意,不似他的冰寒。
“画眉,我想和你重新拜堂。”
“我们不是已经成过亲?”画眉有些不解。
“傻瓜,那个不算。我想牵着你的手,像寻常人家一样,将所有的成亲仪式走完。”
画眉受了冻,感觉身上有些使不出力。她坐在篝火旁,看他变魔术一样抖落出一个包袱,里面红烛,红盖头,甚至新人的喜袍都一应俱全。
“你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些?”
“因为我,等着这一天很久很久了。”他一边说着她听不懂的话,一边替她套上喜袍。
不同往日人前的清冷,此刻他眉目灿烂,脸上的快活似乎要溢出,感染得画眉变得同他一样激动快乐,捧着红盖头的手,微微颤抖。
按上红烛摇曳,照亮庙正中有些破败的神像,很巧的是,供奉的居然是月老。
“天公作美!就让月老做我们的证婚人。”他牵着她的手,红衣俊朗。
“好!”她点点头,同样的红衣如火。
不同上次,这次她心有期待,悸动的心跳得很快,似乎要脱出胸腔,同红烛一同融化。
安静的三拜,他掀开她的盖头,痴痴盯着红霞满颊的人儿。
她闭上眼,任他覆上她的唇。在热烈缠绵的吻里,没了羞怯没了顾虑,只紧紧攀附着他的腰。
突然,他以眉上一吻结束了所有动作,将脸深埋在她脖颈。她感觉颈上微凉,心里一惊,还没来得及细问,便被他打晕。
失去意识前,她听到他伤情苦涩的六个字。
对不起!我爱你!
九
再次睁开眼,却是在红袖阁。外面人声鼎沸,锣鼓喧天,是嫁娶的礼乐。
画眉有些愣,记忆慢慢回笼,她看着一屋陌生的仆从对她殷切说着道喜的话,忍不住指着其中一个丫鬟问:“你们是谁?为什么要道喜?哪里有喜事?”
“姑娘,你的喜事怎么会不清楚。嫁给富可敌国的程家少爷,当然是许多女子做梦都想不到的大喜事!”
“什么程家少爷?我本是梅长雨的夫人,怎么可能再嫁?”
丫鬟不以为意,反而语带劝慰:“姑娘还是安心待嫁吧!那梅家已是昨日黄花,你看这整栋宅子都已换了主人,现在该叫程府了。”
怎么会这样?一觉醒来,什么都变了。画眉总觉得事情太过蹊跷,心里有些不安。
“梅府的人呢?梅长雨呢?”
丫鬟摇摇头,眸光闪烁着说自己并不知道。她不死心问遍身边的人,每个都是称不知情。
“那宅子现在的主人呢?你们说的那个程少爷呢?他在哪?我要见他!”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脚步声。
“眉儿是要找我吗?”熟悉的声音和面容,曾在她十年的岁月里,占据她心里不可或缺位置的人,突兀出现在她面前。
惊愕,疑惑,到恍然大悟后的愤怒。
“你就是,那个程少爷?长雨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眉儿,听我讲个故事吧!”他一个眼神,侍从去尽。
“曾有对夫妻,成亲三年恩爱有加,膝下更有一子,活泼可爱。本来幸福的家庭,却在丈夫的一次义举下埋下隐患,男人救下被山贼劫掠的富家小姐,不料小姐一见之下对他芳心暗许。得知他已有家室,便暗中破坏,最后更是买凶杀人,妻子红颜薄命,儿子流露街头。丈夫在伤心失意下,感念小姐的关怀照顾,便投入其怀抱。”
“我,便是那个孩子。”他神情淡然,似乎说着无关紧要的事,“而那个丈夫,就是所谓的梅老爷,富家小姐便是梅夫人。他做了别人的入赘之夫,便连姓都快忘记了!”
“所以你是报仇?”画眉一时难以消化这个离奇的事实,但她心里惦记梅长雨,“你把长雨怎么了?”
“你果然还是爱上他了!”
“对!”画眉语气坚定。
“那好,和我成亲,我告诉你他的下落!”
十
三日后,凤冠霞帔加身的画眉,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发呆。
想起破庙中简陋安静的婚礼,她眼眶酸涩,长雨!夫君!你在哪里?
“你想不想知道长雨的下落?”丁香一袭素衣向她走来,递出一个瓷瓶,“吃下瓶子里的毒药我告诉你!”
画眉毫不犹豫地饮下,却见丁香变了脸色。
“看来,你对师兄的爱也不少!”
“师兄?”画眉感觉有些奇怪。
“对,我们原本是师兄妹。他身体不好,十岁被送去医王山静养,我是医王的女儿,因为年龄小,做了他师妹。几年相处,我喜欢上他,后来执意下山,用计嫁给了他。”
“可他只把我当妹妹看待,从来不肯碰我。而他娶你才几天,就待你不同,知道为什么吗?”丁香自嘲笑笑,斜睨她一身的红衣,“我后来才知道,他二十岁那年出门,被杀手追杀,重伤之际,有个小女孩救了他。我记得他说过那个女孩,似乎姓展,长雨常在梦里呢喃“画眉”二字!”
画眉浑身一颤,“展”不就是她的姓,六岁那年,她的确救过一个人。
“是不是想起来了?”丁香挑起她的下巴,眯眼笑着,“呵,你们缘分不浅,哪怕沦落青楼,也有程如梦处心积虑将你送来他身边。”
“这些,我不知道!”
“呵呵!知道今天你们大婚的日子,程如梦为什么放我进来?因为我是医王之女,我跟他说我制了一种药,叫忘情丹,可以让人忘记心中最爱之人。”
“我刚刚吃的?”画眉大惊,捏着脖子,想要将刚刚吃下的药吐出来。
“你不要费力气,此药入口即化。”她脸上有着癫狂的笑,“师兄的苦谁知道?他的亲生父亲将仇恨转移给他,给小小的他下了寒毒,直至他双腿残疾。我努力给他治腿配药,可他心里的痛让他自暴自弃。直到你出现,他才接受我的救治,明明就要成功,他偏偏跳去湖中救你,不仅受了寒,还动用微薄的内力带你躲避程如梦派来的杀手。”
“长雨,长雨他怎么样了?”
“梅夫人死了,凌迟而死!”丁香幽幽说着,脸色森寒。
“长雨,我想知道长雨怎么样了?”画眉只感觉心乱如麻,她心尖微颤,脸上泪流不止。
“展画眉,我羡慕过你。但是以后不会了,我要让你好好活着,痛苦一辈子!”
十一
梅婆婆今年七十有余,她五十年前来到长安镇,独自经营一家胭脂水粉店。
她有个奇怪的规矩,如果进店的是一对夫妻,她就会问女子:你夫君有没有替你画过眉?然后再问男子:你愿意为你娘子画一辈子眉吗?
如果两个人的回答都是肯定,她便笑呵呵地说:“那你们随便挑一支眉笔,我不要你们的钱,算是对你们的祝福!”
只是男女夫妻相偕出门时,她总会痴痴盯着远去的背影许久,目光透着回忆和惆怅。
“长雨,你说过为我画一辈子眉呢!”
今日,太阳出奇好。满院的孩子,围坐在一颗梅树下,聚精会神听着梅婆婆讲故事。
“婆婆,上次故事里,那个可怜的新娘子怎么了?她找到她相公了吗?”一个梳羊角辫的小丫头,托着下巴好奇地问。
“对啊!婆婆再给我们讲讲呗!”其他孩子也起哄。
“好好好,婆婆接着讲。”
梅婆婆头发斑白,浑浊的眼难得露出几分清明。
“画眉以为她必死无疑,但是等她醒来,她却是在一辆马车上。”
“她的怀里多了两封信,一封是丁香的,一封是她夫君梅长雨的。”
“她期待而恐惧,犹豫许久才打开丁香的信。原来并没有忘情丹,也没有毒药。丁香给她吃的,只是让人昏睡不醒的迷药而已。婚礼依旧进行,只是新娘子变成了丁香,她扮成画眉的样子,想要乘机杀掉程如梦。”
“画眉心急火燎地命令车夫调转车头,只是回到城中,离婚宴那日已过三日。城中众人谈论皆是程府红事变白事,新郎新娘洞房兵刃相向血流成河,曾经繁华的程府,在一场大火中变成了废墟。”
“她所爱的,所恨的,都像泡影,消失无迹无踪!”
梅婆婆语气伤感,眼中有热泪涌现。
“婆婆,我们要回家吃饭了!”孩子三三两两起身。
“去吧去吧!”梅婆婆擦擦眼角,发现还有一个没有走,正是先前扎羊角辫的小丫头!
“你怎么不回家吃饭?”
“我想知道,画眉姑娘有没有找到她相公?”小丫头大眼眨巴,仰着头固执的想听答案!
“乖!回家吧!下次给你讲!”梅婆婆看着小丫头瘪着嘴,一步三回头的模样摇头失笑。
只是她很累了,想要睡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张,贴在胸口慢慢睡着了。
风吹过,她寂静,任风偷走她胸口的纸张。
风将纸吹向小丫头的方向,小丫头好奇捡起,只见上面有八个大字,她一个不识。
那座破庙,那自知时日无多的男人,留下了怎样的生死之约?
若有来世,为伊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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