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道之国的静和之都

作者: 宝木笑 | 来源:发表于2018-04-29 17:37 被阅读26次

    文/宝木笑

    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有段话很有意思,他说:“听说纸这东西是中国人发明的,对于西洋纸,我们只当作实用品,此外没有任何感触,然而一看到中国纸和日本纸的肌理,立即感到温馨舒畅。”对于每天拥挤在公交地铁,上下班高峰人潮中随波逐流的我们,别说纸张的纹理,即使是生命的纹理,芸芸众生的你我恐怕也没有那个福分感知了。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某种审美理念的喜爱和憧憬,虽然怀着对那个一衣带水邻邦的复杂情绪,然而客观地说,我们仍然能够感受到他们在美学上的独到,出于某种古远的美学亲缘关系,我们甚至非常容易接受和喜欢他们的很多美学主张和实践。在我们眼中,日本人确实应该是谷崎润一郎的样子,他们习惯在逼仄的角落和空间中,让自己的精神越过小庭院四角的天空,实现灵魂的解放和救赎。

    国土和物产的限制,让日本人对于“物”是极为敏感的,最初的贫乏让他们明白“物”的可贵,自然而然愿意尽量延长“物”的使用时间。而这种延长无非是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使用者需要学会珍惜物力,另一方面制造者需要尽力提升品质。使用者在这种珍惜物力的情绪下,久而久之形成了对“物”的敏感和纤细深刻的审美,制造者同时也形成了对“道”的敏锐和顽强执着的追求,两者在千百年的交互作用下,终于出现了融合,笼统地说,这便是“物”与“道”的静和,是为“物道”。这样看来,就不难理解日本美学和日本人生活的很多切片,那确实是一个“物道之国”,前段时间爆出我们的大爷大妈在广场舞之余去日本旅游狂购马桶盖的新闻,虽然不乏新闻业抓眼球的炒作和以偏概全,但也确实反映了日本在这种“物道”的文化氛围下,其对于“物”的生产和使用确实层面很高。

    如果说“物道”是日本的某种传统,那么当明治维新时期法国画家菲诺洛萨与日本艺术家冈仓天心共同发起“重新发现日本美”运动之后,特别是十九世纪末日本工业开始与欧洲同频,设计的概念便开始成为“物道”传统在现代日本的延续平台。更为重要的是,当代日本的美学研究者和普通人开始渐渐习惯于从设计的眼光去感知自身的传统和美学,他们第一次发现越过千年以来对中华的依赖,百年以来西欧的崇拜,终于可以迎来属于自己的美学疆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日本设计师长冈贤明以“设计”为主题编辑出版了一套系列旅行手册《D 设计之旅》(《d design travel》),讲述日本47个都道府县内那些与设计有关的独特故事,如果一定要给这套47册的丛书选择一本作为“魂书”,笔者个人观点还是《D 设计之旅•京都》为宜。

    这主要是考虑到京都在日本人心中特殊的位置,对于我们京都是日本游的必去之地,但对日本人来讲,京都更多意味着他们的“心灵的故乡”,在日本文化系中,京都是日本文化的源,是日本文化的图腾,是其精神的皈依之处。这座“千年古都”确实承载着某种“脉”的功能,从公元794年建都到1868年迁都东京,千年之间这座城一直是日本的首都和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见证了日本“物道”传统的沿革。长冈贤明要用“设计的眼光”重新审视日本的“每一片土地”,《D 设计之旅•京都》自然在《D 设计之旅》需要一个更加显眼的位置,所谓“寻源证道”也无非是这个意味。京都有些类似我们的西安、北京、南京等古都,要说尽这样的王京实在是件浩大的工程。长冈贤明在《D 设计之旅•京都》中的内容设置显示了一种重审的决心,他没有过多涉及京都最为世人熟悉的名胜,如金阁寺为代表的古迹等,他将镜头和叙事针指向了一种“物的日常”。

    所谓“物的日常”,正顺和日本“物道之国”的本意。每个国家真正的国风是绝对不在什么炫目的庆典的,那些只是“物的异常”,是民俗文化的宣泄,甚至只是民俗搭台,经济唱戏的聒噪。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真正国风一定应该也必然是一种人间的烟火气,是那个国家和人民在日常生活中自然流露的常态,在《D 设计之旅•京都》中,长冈贤明自身对于文化的理解成为了内容走向的必然指针。长冈贤明并非职业的编辑和作家,之前他在日本设计界以平面设计著名,而后机缘巧合之下,这位日本当代设计体系中走出的设计师仿佛顿悟,认为在后工业时代的过饱和消费环境中,“物”的概念被人们逐渐庸俗化,设计也同时被裹挟着走向浮躁。因此,长冈贤明提出了“永续设计”的理念,从此走上了设计文化的研究和坚守之路,除了《D 设计之旅》丛书,此前他已经创办了日本著名的二手设计店——D&DEPARTMENT,他店铺的最大特色是不售新品,所有商品都是用旧物进行再设计。

    正因此,就不难理解《D 设计之旅•京都》中长冈贤明的视角了。他认为感受一个地方需要感受其“物的日常”,是一个“永续”的过程,因此在京都的景观中选取的是小小靛青美术馆,而非前面提到的金阁寺等大景点,在美食中选取了京都附近山中的“田歌舍”,而不是选取京都“怀石料理故乡”和“烧酒之源”这样的宏大切片……特别是在具体成文的时候,《D 设计之旅•京都》近乎坚决地表达着作者的观念,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关于“人即风致”的理念,不管是一杯咖啡,一处小店,都是按照店中人的角度进行叙述。“天歌舍”有些类似于我们曾经或依然火爆的“农家宴”,只是“天歌舍”的主人藤原誉更像是我们第一代去丽江开青年旅社的达人,他大学一毕业就买了一辆小型汽车,带着帐篷和钓竿来到山中,做过木匠,玩过漂流,开过养鸡场,和来自日本各地的孩子一起露营、做农活、清理河流,是别人眼中非常友好和善的“野人”。故而“田歌舍”开业七年一如初心,“餐厅前有一大片田地,鸟鸣声和溪流声不绝于耳”,“就连味噌、醋和辣椒这些调味料的原料,也大多是自家种植的”,因为藤原誉想要通过“田歌舍”努力传达一个理念:“生活在大自然中是多么重要和愉悦,每个人都可以在大自然里生活下去”。

    也许这正是某种高明处,虽然在《D 设计之旅•京都》的序中长冈贤明反复强调要用“设计的眼光”重新审视,但当全书完结,人们借此走过京都,却并未发现长冈贤明在那些故事中专门讲什么从“设计的角度”此物如何,那地如何。长冈贤明只是如一个普通的背包客一般闲庭信步在日本的“心灵的故乡”,所以“京都生活正式开启后,第一时间买了辆二手自行车”,在京都住的久了,长冈贤明还为自己添置了新衣服。在京都的日子里,长冈贤明“穿着新买的衬衫,骑着自行车,或是游荡于鸭川边,或是喝个咖啡,有时也去采购必需的书籍与日用品”。这是一种完全的融入式体验,从最浅显的角度说,这提升了《D 设计之旅•京都》作为游记的文本品质,从深一些的角度说,这才是符合“物道之国”审美传统的关于设计的“哲思之旅”。

    在禅宗发达的日本,对于“道”的体悟已经渗透进这个“物道之国”的方方面面。日本人对于“物”的体悟早已和“道”紧密相连,而由“物”衍生出来的一系列活动也成了某种探求“道”的仪式,比如日本的茶道,茶为“物”的起点,而整个煮茶和品茶的过程则成为了从“物道”向“天道”探求的仪式和过程。设计是什么?这不但是设计师长冈贤明一直探求的问题,也是一个具有普适性的“物道之问”。在“千年之都”长冈贤明似乎找到了答案:设计应该是一种水到渠成,是一种果实,而绝不应该成为种子,设计是一种“心念”的必然外露,而非是为了设计而进行设计的过场。一旦打开这个关节,其实也就将日本的“物道”传统与当代日本的设计发展完整地链接在了一起,比如无印良品之所以风靡世界,除了市场经济中的各种营销手段,但不能忽视的是,无印良品在设计和质量上的独到,而这种设计的独到,又是其对“禅的美学”的坚守的必然结果。

    由此,我们不妨可以这样讲,设计与物道的关系其实正是一个过程与结果的关系,设计并非是一个终点,而是设计师通过“物”表达“悟”的外在过程。所以,在《D 设计之旅•京都》中长冈贤明不会详细介绍京都景观的设计理念,京都小店的设计案例分析这类东西。其实,长冈贤明在京都“穿着新买的衬衫,骑着自行车,或是游荡于鸭川边,或是喝个咖啡,有时也去采购必需的书籍与日用品”的日子里,不但完成了对此书的素材搜集,更完成了对“物道”传统的思考和参悟。真正的“审美”和“物道”绝不会是声嘶力竭和咬牙切齿的,更不会是心机深沉和拐弯抹角的,这一点就像京都的性格,那是一种阅尽沧桑后的“静和之姿”,那是在禅宗影响下,经由千百年沉淀下来的深邃、宁静、自在,是一种“素之美”。

    而这种美或者说心态是和京都人的性格紧密相依的。在京都深入生活一段时间后,长冈贤明不由感慨“无论遭受多少磨难,京都当地的普通民众都没有舍弃过这片土地,他们不忘尊严,坚守本业,顽强地生存着,这就是京都直到今天,还能以它本来的面貌存在与此的原因吧”,进而明白这份守护“属于自己的时间印记”的坚持,就是他探究的“京都风格”。“静和”二字看似简单,但真的实践起来又是何等艰难,没有上述的那种坚守执着和沧桑磨砺,是无法真正从内心完成从“物道”到“心道”的升华的。真正坚守“物道”必然需要“静和”,而人在长久的自我磨砺和近乎寂寞的坚守中也渐渐重塑了自己的性格,那性格必然是“静和”的,仿佛中国的太极八卦,阴阳相合,彼此交融,天人合一,物我两忘。这种静和的性格绝非软弱,反而有时候能够迸发出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执着和力量,也许这能从一个侧面解释为何那个民族能够一路倔强地走来,正如克里斯托弗•戈托-琼斯在《现代日本》中提到的那个例子:

    “26 年前刚到日本的时候,住在乡下,最先看到的行走的日本人是一位老太太。我发现她的手指头很粗,胳膊上的筋络十分明显,犹如老树的盘根一样。她一家都是农民,儿孙满堂。这么大岁数了,白天还开拖拉机,在田里开来开去。她的腰很弯,弯得像猫刚刚睡醒以后弓起来的背。可是,就是这么一位日本老太太,每天清晨都要行走,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她从不间断。有一天,台风来了,一大早她一个人又出去了,沿路实在走不动的时候,干脆就地趴下,整个弯曲的身体死死地盖在冰冷的地上,跟台风抗衡。一直等到突袭而来的大风刮走以后,她才慢慢地起身,一个人继续往前走。后来,我听她的家人说:‘老太太每天早上都去寺院拜佛,几十年如一日。有回住了医院,实在去不了,可一到清晨的钟点,她就向着寺院的方向嘟囔阿弥陀佛,别的什么都不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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