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成长是从认识到自己的普通开始的,而猴子的成长是从认识到自己的无能开始的。
很多年后,也许是一千年,一万年,人们还记得他在天宫挥下的那一棒,还记得他在五花果山插的那面旗,还记得云霄之上那个脚踏七彩祥云身披金甲圣衣的身影。
但他已经忘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猴子的幸运从出生开始。大概是看他无父无母,猴群里的一个单身多年的老猴子对这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崽子照顾有加。
刚出生的猴子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他跟着老猴子上树摘桃,林中晃荡,在每日太阳落山之前躺在海边看澎湃波涛,等落日残阳。猴子最爱在正午时分爬上那棵最大的桃树陪老猴子在树叶间美美的打一个盹,睁眼闭眼前视线里都是饱满的大桃子。
山中不知岁月,生死却有定时。在猴子长得比老猴子要高大强壮那么一些的时候,老猴子死了。整座山上都是猴群的嚎叫声,愣愣的看着老猴子的尸体,尚不知生死为何物的猴子突然掉下泪来。
过了几个月,猴子离开了这座山,然后再也没有回去。
又是很多年,游游荡荡,已知事的猴子来到了另一座山,遇到了另一个猴群。成了猴王的猴子开始对长生有了向往。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求长生的猴子不是好猴子。
于是翻山越岭,飘洋过海,猴子停在了三星洞前,怀着一些懵懂憧憬拜了师。或许是天生天养的猴子真的过于聪慧,师傅如他所愿教起了他长生之术,变化之道。
猴子学得快,很快超出了同届的师兄弟。师傅是个低调的人,语重心长地教育他:骄傲使人退步,做猴不能飘。猴子说:好好好,师傅,俺明白,俺明白。可时间一久,就忍不住开始显摆。
后来的结果让猴子有点难过,师傅劝退了他,还不给他发毕业证书,让猴子以后出去混不能说是从他这毕业的。被劝退的猴子带着一身本事和无处排解的失落情绪回到了花果山。
有了本事的猴子很快交了各路妖精朋友,喝酒吃肉,划分地盘,每天和猴子猴孙嬉戏耍乐好不快活。那些猴子还不明白的情绪慢慢就沉淀在了角落。
猴子是个文盲,他不知是非善恶不懂礼法规则,只知谁的本领大便是谁说了算。
被勾魂到了地府,相信拳头就是真理的猴子气愤的砸了轮回殿,勾了生死簿。他习得了长生之术,其他猴子们却没有,他不喜欢死亡,死亡能叫他流泪难受。勾了生死簿,大家一起永生是多么快活。
那时候的猴子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个词叫生不如死。
邻居的存在是一个小妖王告诉猴子的,猴子知道后当即决定去拜访一下这个邻居,以促进邻里友好关系。
于是穿着兽皮入海的贫农猴出来之后变成了身穿锁子黄金甲脚踏藕丝步云履头戴赤凤紫金冠的地主猴,耳朵里还放着邻居家的顶梁柱——金箍棒。
连续得了两次便宜心里得意骄傲的猴子还不知道什么是编制单位,也不知道自己这两次打的是体制内官员。猴子的成长是要付出代价的,特别是一只没有接受过文化知识方面义务教育,但是本事大还有点飘的猴子,为成长教的学费得比别人都多那么一点。
有了能力还得有权力,想过过官瘾的猴子接受了天庭的招安。那时候天庭还不知道,猴子的官瘾和本事一样大,猴子也不知道在编制里官多大和拳头多硬没啥关系。
天庭:弼马温行不行?猴子:官太小,欺负猴,不干!
天庭:看桃园顺便赠送一个齐天大圣的名号,肥差美名行不行?猴子:好吧,勉勉强强。
如果这是水浒传,到这猴子的一生也差不多了,可惜这叫西游记,所以发现自己没份参加蟠桃会还被当成傻子不受重视的猴子愤怒的撂挑子反了。
吃蟠桃,偷仙丹,大闹蟠桃会,站在云端看下方惊慌的众神哈哈大笑道:让你们瞧瞧我的厉害!哪怕被捕,猴子心里依然得意极了:你们能奈我何,能奈我何。
刀砍不死,火烧不伤,雷劈不灭,千般手段用尽也拿他没有办法。怎么办?算了炼丹炉里试试吧。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开炉之时,猴子带着一双炼丹炉免费赠送的火眼金睛一脚踹翻炉子出来了,直直打上了凌霄殿,仙神不能阻。何其厉害,猴子心里想:天庭又如何,今天这最高的位置便轮到我来坐了!
一时间,天庭人仰马翻。
但是根据我们看电视剧的多年经验,故事的结尾不可能这么草率,毕竟剧集数量有要求。于是真正的boss出场了,刚刚还威风八面的猴子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就被如来压在了五指山下,大喜大悲大喜大悲,阿弥陀佛。
这时候的猴子像被针扎破了的气球,突然从醉生梦死轻狂得意的状态里被叫醒。浮生一梦,一时间,心里惊慌却又什么东西也没有。
五百年,天地神佛遗忘了五指山,遗忘了花果山,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了一只孤独的猴子和一群不会死不能死的猴子。
时光好像很漫长,但到说书人嘴里也不过一句话的功夫。猴子从开始的一心想越狱到后来安安静静,他看天看云看星看地上的蚂蚁,想起花果山的桃子,想起师傅的戒尺,想起腾云驾雾喝酒吃肉的日子,甚至想起老猴子带他看的夕阳。
长生原来并不是多么快活的一件事,猴子突然不再害怕死亡。权势诚可贵,长生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猴子感觉痛苦,痛苦教会猴子思考和反省,他燥郁的心变得平静,偶尔也会和经常来摘桃的大胖小子说上几句话,一天一天,五指山下的日子也似乎没有那么难熬了。
等到山前桃树的摘果人已经换了二十三个的时候,猴子接受了狱外改造,戴上金箍保护一个和尚往西天去了。他想回花果山看看。
白龙马很少看到他的大师兄笑。印象中唯一一次是路过狮驼国,他看着猴子拿出从他伯伯家坑来的金箍棒穿上了他家的黄金锁子甲,冲着宣战的大鹏金翅雕傻笑。那一战,不知道打了多久,不知胜负如何,但白龙马记得那天满身是血的猴子是挂着笑回来的。
猴子最烦的人是和尚,和尚很啰嗦也很八卦。
“猴子,你当初为什么大闹天宫啊”
“猴子,佛祖长什么样子啊”
“猴子,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啊”
“猴子,天上面是什么” “猴子 ,猴子 ”猴子不说话,只举着棒子瞪着他,他从未见过这样啰嗦的人。和尚见状闭嘴,过不了多久又唠叨起来了。
和尚最喜欢说的是他的家乡大唐,说大唐繁华的街道,灿烂的文化,贤明的君主。不记得是第几次了,猴子终于忍无可忍的问:“那你去取什么经,度什么人。”和尚怔愣了一会,才小声的开口:“贫僧想度自己。”
猴类实在是适应能力很强的一种生物,慢慢的猴子也习惯了身边人的絮叨。
和尚其实是一个很矛盾的人,猴子想。他胆小怕事但又很有正义感,耳根子软却也善恶分明,见不得人受苦受难但对于死亡却淡然处之。每当看到他被妖怪抓去眼巴巴盼着自己来救的时候,猴子的嘴角就有些笑意。
转眼就是十四年,这一条精怪不断的西行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站在灵山脚下,猴子突然生出了一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恍惚感,竟不知这西行路到底是短短的十四年还是他如梦似幻的半生。但他知道,一切就要结束了。
灵山很安静,恢复了佛子金身的和尚也变得很安静。猴子安静的接了如来的封赏,转头往花果山去了。后来,猴子再也没踏出过花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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