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芦

作者: 冬米麦 | 来源:发表于2018-05-26 21:23 被阅读0次

    01

    星星泥点,沾在这胡同的灰墙上。溅起泥点的那一股初融的雪水,从屋角的芽上随风撕成点段滴下来。屋檐上已经有些老旧了的灰墙皲开丝丝纹皱,顺着夏天爬山虎的影子长出一墙枝节扭动的缝隙虫痕。

    这样的胡同现在已经不多见了。天还没有亮,隐在晨雾后的太阳的轮廓像包裹在纱网和绒絮子里的喑烛一样透出微光。万千光束中的一缕,没头没脑的撞在这个倚在灰墙旁的男人的脚上,又大胆的跳上去,顺着裤脚找到他斑斑点点的和墙上的垢泥黏为一体的衣背。靠在墙上的男人蓄着长发,失神的眼眸微微望向青墙的拐角。在他暗淡下去的目光的尽头传出哑哑吚吚的碰铁的声音。

    02

    “冰糖葫芦儿——”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来,晨起的小贩出来走脚。墙里的四合院儿里不曾睡熟的男孩跳着走出来,看见门槛,没留神儿,一跤绊倒在积不厚的新雪上。他舔舔雪,咸了嘴,爬起来,跌到摊贩的小推箱旁。

    “冰糖葫芦儿,要两串。不要果子,要山药儿。”

    一旁有人笑了起来。没顾上的男孩盯着别人手里的那串山药豆,塞了钱,把它一把儿攥在手里,把嘴张得和几天前挂过的灯笼一样大,一口咬下几大粒,才抬头横了一眼刚刚笑他的女孩,说:

    “笑什么?”

    “你要山药,不要果子。”

    “我就喜欢山药。”

    “可你嘴上还带着雪儿。冰糖和泥雪糊成一块儿了——”

    男孩看了一眼女孩,看见了女孩穿着的绣着古艺莲花的虎头鞋。女孩知道他在看什么,说:

    “我妈妈是南方人,她喜欢莲花。你叫什么?”

    “钱亦旅。”

    女孩笑了,“好怪的名字啊。”

    男孩抬头看看女孩,看见了女孩头上鼓鼓的两个丸子。

    “我不知道,他们起的。他们说——”

    早起的街坊去敲老朱家的门,老朱家的女人把门全打开了,喊老朱家的儿子回去。清晨空气里稠滴滴黏糊糊的味道沁满了屋宸。

    男孩的话被打断。男孩是随母姓的,还改过名,听说以前名字里是带个“羿”字的。

    男孩说:“我妈在叫我。”

    女孩不抬头,把男孩手里的山药串掰过来,轻轻地咬了一口,说:“我走了。”消失在青石路尾,绣着莲的虎头鞋在地上踩出一浅一深的印。

    男孩怔怔的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欣悦起来的心像玻璃珠在青石板上跳着。

    03

    男孩长大了。

    他见过许多女生,能让他想起那个穿虎头鞋的女孩。

    可他再也没见过那个啃他山药的姑娘。

    带着对莲花的印象,他去了南方。他去看过夏的荷、秋的莲,青涩涩的,也就这样。他几年没有见到雪了,他觉得江南是不落雪的。他喜欢走在毛石路上,看着冬亦不落叶的樟和木楠上的叶子偶尔被颤颤的风摇下几片,踮着脚去顶那些破碎的隙细和石沿,就像他见到京墨的那天那样。

    见到京墨的那天,他穿着厚重的风衣,不满地推开瑟瑟的秋,躲进图书馆,在自己面前把书堆得和度岁时果盘上的玉李一样高。他捧着一本书,无心的翻着。偶然,他听见远处的脚步,细细的,像松鼠踩在松林的针叶上,让明明的月露窸窸窣窣的掉了下来;或者说,像他在北方榆木林边的老屋里听着老爷爷模钧旋冶陶时的声音。近了,近了,呼哧呼哧的,他能感受到女孩身上特有的鼻息。

    他默默地仰首,望见一个长发垂到桌缘的女孩站在桌前,单纯的眸子波跃着明皓的水点。她微颔下悬着一块青碧色的琰琪,眉间透出可悦的妍嫣。

    她就这么坐下,坐在他的对面。他的心化开了,漾起一片黛蓝的星星点点。荼白和檀色的旋律如羽可凡,鸦青和艾绿蠢蠢跃然。妃色和赤炎最后汇成细水的凝脂,涌进他全身的血液,也涌上他的面颜。

    他双颊红红的,即使心中涵着无数的话语,却也不敢正视对面的那个人。他只顾着翻手中的书,依然不住的想起刘骜的婕妤。

    她却只是坐下了,看了看他随意扔在桌上的登记本。

    “亦——旅。‘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是吗?”

    “嗯,城南的老先生改的。”

    “苏轼的诗。你喜欢苏轼吗?”

    “只是读过。”

    “可你拿了我想借的书。”

    他的心跳动着,呆呆怯怯的看着她。她从那堆鸭梨里小心的抽出一本沈从文的文集,像是怕把书弄倒了似的。她继续说:

    “你也喜欢他吗?”

    “嗯——”

    “哪篇?《边城》吗?”

    他微摇着头,她学着他的样子把头摆的像他小时候玩过的拨浪鼓。

    她说:“你记不记得那句‘他呢,是一个血液里铁质成分太多,精神里幻想成分太多……’”

    “‘生活里草率任性习惯太多的男子。(《主妇》)’”他的眼里闪着光,像是欣喜,又像是满足。

    “你是这样的人吗?”

    “不知道。”

    她笑了。

    他也笑了。

    04

    他说,她的名字像男孩。她告诉他,这是一种中草药的名字。他从未听过这种草药。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幼时母亲研着一壁根草的气息。母亲会用温水润了琦花的瓷皿,盛出一碗久煎的丹皮,喂他喝下。这时,他会轻吮舌叶的微苦,含着水望向老木墙壁上写着诗句的祺符。

    她不像他见过的许多惬静怡怿的女孩,率直却能扰动他的神思。像暮春浮水旋开的萍子,和她说话时,他的心总是咚咚跳动着。

    她,却喜欢去找这个男孩。他们一起去看日出,看红红的手抓住黑布;有时,他们也看日落,看火柴掉进潮湿的泥里。他们一起读京派的小说,一起看小众的电影。她说,她要和她一起去看西南的山;他说,他要带她一起去看北湾的海。

    他们互相欣赏彼此的颖慧,又各自做着怡心的纯梦。

    直到有一天,捧着汪曾祺的小说,她问男孩:

    “你读过《受戒》吗?”

    男孩点了点头,女孩说道:

    “你知道我在里面最喜欢的句子是哪个吗?”

    男孩不做声,看着她,轻轻的看着她。

    “我喜欢汪曾祺的小说,就像这个句子,”女孩说着,摸了摸自己耳垂,挠了挠自己的辫子,接着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要。”

    05

      ……

    06

    他,亦旅,还是回到了那个胡同。

    墙里的四合院早已不在,门槛坑朽,缺了一块。院里的老槐白漆脱尽,树下飞着一张旧岁时寓鑫的春联,如次的汉字蚀的斑斑点点;乔木制的桌凳杂杂堆在角落,唯一的长椅无处去寻。这里已经久无人居了。

    亦旅踢开门,从院里走出来。天暗下去,路灯茫茫的映光越过屋檐落在惨黄的月梢上,就像三年前,那天,那里,一样。

    三年前,他刚调去西南的某个城市工作不久。不愿留在江南的她,去找他,一个人。

    天暗下去,路灯茫茫的映光落在惨黄的月梢上。

    她说过,要和他来看这里的山。现在她来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山里的小路小径小碎石上走过。她就这么默默的想着,走着,走出售票大厅,走到车站的广场上。

    空气里潮了起来,水汽黏答答的沾满她的长发,长发里的一丝,卷一下,绕成一个圈,又驳杂的和另一根缠在一起粘住了盘成一个揉不开的形状。

    她不觉得困,她心里很愉悦,奕奕的眸看着广场上的铜牛,她肉肉的耳朵听着这片嘈杂的安宁,可以让人忘却了自己存在着的嘈杂的安宁。

    路边一只小狗叫了一声。

    丛里的野猫叫了一声。

    她背后,售票的大厅里传出一声叫声。

    她忽然觉得周开始死寂起来,死寂得杂乱、惊异而恼人。人们的喧闹似乎成了另一种声音,她像个失了聪的人。

    烨烨的灯越发亮了。

    她仿佛听见细雨的声音,初春的雨沥沥的落下明昕的点。她又听见叫声,使她想起草原,想起鸿飞霜降后灰绿绿见不到边的草地上灵捷的飞逸起的几缕卷曲着的云。初春的雨,新融的雪,牛奶,她看见,流在地上,淌出来,红色的。

    那个,那几个,带着黑巾,是谁?月光泄下来,歪扭了,落在他们手上,是刀。人群,乌压压的蚂蚁,骚动着,跑了起来。她看到的每个人脸上都是惨怖的表情,像鼠一样没头地窜着。惨声和叫声连成老渔夫的网,在广场上撒出去,收一收,撒出去。死人的血和活人的血,滴滴答答,汩汩的流着,漫散开来,一滩一潭。没头的尸体滚在她的脚下,身边的碎肉插着长长的刀。阴暗的空气覆压下来。

    她只是被人挤着往前跑,路灯在她眼前晃成线。她的脚好像扭到了,每跑一步踝骨都有一阵刺痛。她的鞋带散了,她看不见。

    “来砍我——!”

    她隐隐听见一声清晰的人声,这人声太短,湮灭在此起彼伏的惨叫里。她忍着痛,她看到车了,车,停在路边,人挤上去,车!车前面,抱着孩子的女人,像纤纤的罂粟,折倒下来,砸在地上,流出稠稠的汁液,染红了孩子的衣服,衣服上,被染的腥红了的,一朵莲花——

    ——他说过,他喜欢莲花……

    路灯茫茫的映光落在惨黄的月梢上。

    人们苦楚的哀嚎撕裂着皱弄着黑魆魆的天。

    她觉得自己身子轻轻的,像一叶舟,飘荡在开满莲花的池上。她知道自己被追上了,那个愿为她毅勇的人不在身边。那把刀,划开她后背的肌肤上三层脂肌,在她脊骨的骨膜上画下一道纹理,避开她为他留着的那个象征她生命的器官,又重新出现在她能看到的地方。有头的人和断首的人倚在一起,碎肠的人和裂喉的挨在一块,完全被浸红了的那朵莲花。

    枪声响了……

    07

    期待着昼,夜死在晨休。

    一夜的怅失,倚在皲开纹皱的灰墙上的他,揪开眼前遮挡了视线的垢髯。

    三年前,他开始蓄发,离开南山,回到北湾。陆无屋,水无舟,他带着的,只有那块属于京墨的玉璐。

    胡同的拐角响起幼时他听过的叫卖。起身,挪步,他想买一串山药,像他二十三年前买过的那样。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挤在他面前,带着她的女儿。摊主收了钱,他攥着那串山药儿。身旁小小的女孩笑了起来,开始和她母亲说些什么,她妈妈只是笑,把女孩抱起来,用手掰开女孩手中的冰糖葫芦,轻轻的咬了一口。女孩的脸被遮住了,可她遮不住女孩的舜颜。亦旅抬头看了一眼女孩,他看见,女孩的脚上穿着久织的巧雅的虎头鞋,上面绣着一朵青涩涩的莲花。

    胡同里响起时隔二十三年的晨音:

    “冰糖葫芦儿——”

                                                          麦冬

                                                      2018-3-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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