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

前言：

一早，惊闻奶奶卧床不起， 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好难过，也好感慨，曾为这位可敬的老人写过一篇，今天翻出来。年近百岁，祝福老人家康复已经苍白无力，愿她余下的日子平静安详吧！

奶奶大寿，九十岁岁高龄了，仍旧头脑灵活，身体硬朗。一大家人的生日，哪年哪月，谁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包括一些极不起眼的小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在人群里走动，拉着你的手问长问短，陪着她走走聊聊，还不忘关心厨房准备的怎么样了，很多时候，坐在儿子身边，轻声说话，或大笑，或沉默，一脸安详。“长命百岁”的祝福不断，奶奶听了哈哈大笑：“要活那么长搞么子咯，只要不拖累后人就好，我准备好了要找老朋友去了……”

是的，奶奶早已准备好了。

那天，奶奶拿出她的寿衣晾晒。她打开那个老旧的木箱，告诉我，这是她的嫁妆，裂缝，变黑的箱子绣满了光阴，奶奶用枯瘦的手指在边上抚摸，小心翼翼 地捧出那些折叠整齐的衣服，还有鞋子。黑色为主，绣着红的花绿的叶，还有展翅的凤凰，美丽，富贵。

奶奶把它们一件件打开，挂在竹竿上，细细地展开，拉平，让衣服的每一根细纱都敞露在阳光里，她在竹竿前来回走动，仿佛欣赏自己拥有的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满足而快乐。风撩起她耳边的白发，那些发，在秋日的阳光里闪着金色的光泽。

奶奶的心里，另外的那个世界是全新的，她要穿着这些衣服，体面而快乐地走进去，拥抱那里的一切吧。

整个上午，奶奶絮絮不断的说着这一辈子的幸福，说给我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在亲戚朋友的眼里，奶奶是个有福气的人，儿孙满堂，儿媳孝顺，身体硬朗。她说这些，也说邻居，说那只死去的狗，慈悲，感恩。似乎她是这个世界最幸福的孩子。那些战乱时候的恐惧，文化大革命批斗与抄家的慌乱，饥荒年代抚养哥嫂的几个孩子的艰辛，中年丧子的剧痛，晚年照顾中风九年多的老伴的辛苦似乎都不曾有过。

午后，奶奶再一遍翻晒她的寿衣，然后坐在那把断了一条腿的老藤椅上打盹，阳光温暖而明亮，几朵菊花尚未凋落，小狗来在她的脚边转悠，卧下来和她一起打盹儿，近处的菜园，远处的田野安静而萧瑟，萧瑟里孕育着春的生机。

那个秋天，奶奶决定去辞路，周边的亲戚，一户一户的走去，坐坐或是小住。到了冬天，她来到小城，要儿子请来远些的亲人朋友，甚至几十年不曾谋面的朋友，当然还有我们这些小辈。回忆，感激，嘱托，细细地说，微笑着说，似乎只是小别，却几天几夜，说不完。我想，她对这个世界有多留恋，就有多少话要说吧。

午饭后很多客人留下来，打牌，拉家常。奶奶这里走走看看，那里坐坐聊聊，竟然向一位我不相识老人介绍，这是我的孙媳妇！刚嫁过来的几年，奶奶几乎逢人就说这是我的孙媳妇，进入一个新家庭的认同和归属感，应该是从奶奶那里获得最多的，是的我是孙媳妇，每次回家奶奶都要拉着我的手，每次回家过年我都和奶奶睡，她会把我冰一样的双脚搂在她怀里，奶奶还给我纳过鞋垫儿，绣着花和鸟，我垫过好几年，搬家后找不到遗憾了好久。最难熬的那一年，奶奶半夜坐起问我安慰我，泪水在她苍老的脸上肆虐，那一刻，我才看到奶奶还有太多太多的牵挂。

奶奶和姨奶奶聊着天，奶奶说以前也是玩牌的，后来她的伴一个个走了，她念起他们的好，念起谁帮自己收过被子，念起谁家的孩子曾经艰难，现在不知好些了没有，念起谁玩牌的时候会诈和，现在自己也诈和了，该找伴去了。

屋外的桂花树，幽香阵阵，米粒般的黄色小花落在奶奶脚边，奶奶的皱纹里都流着香，我们围坐在奶奶身边，心里都有太多关于奶奶的故事，心里溢满了桂花香，馥郁甘甜。

奶奶还在她的枝头开着，安详满足的散着老旧光阴的香味。安静从容的等着属于她的那场秋风来，然后凋落，湮于尘土，带着我们的不舍，爱与祝福，在她的新世界里开始一段新旅程。

原来，归去还可以带着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