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先生

从朋友那听说，不急先生去世了，我很震惊。在我的记忆里，他怪诞的举止，一直是这座城市里茶余饭后的谈资，一个神秘的人，不正常的人，或者干脆是一个传奇。

让我惊讶的是，我还听说，这个城市里最德高望重、受人尊敬的张教授，听说他亡故了，竟痛心疾首，大病一场。连全国有名的文化界商界人士统统都前来吊唁，而且，他们都说了同样一句话：他是一个平凡的神，全方位的教育了我们。我不懂。我只知道，从今往后再没有一个“不急先生”可以供我嘲笑和谩骂了，是多么的无趣。

不急先生

1、无从考究的不急先生

不急先生，来自于何方，谁也不知道。

反正在我的记忆里，大概是我十五岁的那年，有一天，我们镇上突然就出现了这么一个人，略微的不修边幅，大体上斯文有礼，孤家寡人，常常一个人把自己锁在屋里，偶尔出来溜达溜达，或者去菜市场买菜，仅此而已。

慢慢地，镇里人也就习以为常，甚至忘了他的存在。

他到底姓甚名谁，多大岁数，来自何处，统统是个谜。

2、“不急先生”的由来

“不急先生”，这个绰号，还记得是我们一帮玩的最好的几个小流氓给取的。

这里面有一段故事。

有一次，我们几个小流氓决定打探一下他的来路，看看他整天到底在做些什么。于是乎，一整天都尾随着他。他走到哪，我们就跟到哪，他做什么，我们就围着看。

他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对着我们。

还记得，那天上午，他先在一个理发店理了发，我们几个小流氓嘬着奶油冰棍，就靠在理发店的木门上，一直看着他。他始终微笑着。等理发结束后，他付了钱，走出门，又微笑着对我们说，走吧。我们几个都愣了，竟然点点头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他来到镇中心的广场，背着手开始看别人下象棋。我们几个不看象棋，一个个歪着头只看他，像个傻子一样。

可当时，我们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傻，反倒觉得他很傻。

你看他，连看别人下象棋，也一会摇头一会点头，脸上始终挂着傻傻的微笑，不就是个傻子嘛。一会儿，其中一个老头快输了，叫嚷着，不对不对，上回你悔棋了，这回我不这样走了。对方不肯。这下老头急了，这还咋下嘛，这不输了吗，不玩了不玩了。

不急先生这会儿慢吞吞地向前一步，不慌不忙地说，不急不急，还没死，有救。

咋有救，怎么救，你来救给我看看......

不急先生还是那副微笑的样子，缓缓地坐下来，撤车、走马、移将......没几步下来，该对方急了，这这这......到底是你下还是他下嘛，赖皮，不玩了不玩了......

这下，不急先生算是成了象棋界的风云人物。随后的日子里，听说百里之外有不下百千号人曾专程远道而来挑战他，但据说他无一败局。这是后话了。

那天，下完象棋后，不急先生回了家，拿了一套渔具出来，骑着他的三轮车，载着我们到了镇外面的野荷塘钓鱼。

我们几个是百无聊赖。

哪有人钓鱼竟一动不动的可以三四个钟头，连屁股都不带挪一下的嘛。

可不急先生做到了。我们实在是费解。

后来，我忍不住了，拽拽地走向前说，喂，老头，你太无聊了，我们饿了......

不急先生说，你们去拾些干柴来，找几块大石头......

我不得不承认，直到今天我记得那味道。

我记得，当时他从包里只取出了一包盐和一瓶酱油，哦，他还从树丛中摘了些野草放进锅里。

天哪，以当时我一个小流氓的身份，竟然吃出了蓝天白云、幽谷清涧的清爽和芳香之感。我还是很费解，他是怎么做到的。

吃完之后，我又说，老头，我要拉屎，有纸吗。

不急先生说，你是直肠子，你的屎会是最好的肥料。

我很不屑地回了他一句：那当然。

等回去的时候，天上轰隆隆地雷声响起，不一会就下起了雨来。

我们都着急地喊：你快点蹬啊，骑快点......可他还是微笑着回应我们，不急不急，该来的都要来，做什么事都别慌张......

等回到镇上，我们个个成了落汤鸡。

临分别时，我冲着不急先生说，你个死老头，就是个傻子。吃了你的饭，你也是傻子。

不急先生还是不闹不怒地对我说，回家别忘了洗个热水澡。

我更气了说，你等着。

从那天以后，又有一系列的事，我的几个小兄弟开始慢慢地叫他  “不急先生”。

我却喜欢每次在不急先生后面再加上一句，这个死老头。

不急先生

是谁说的来着，“年少时不听李宗盛，听懂后已是不惑年”。可我想说的是，年少时我也不喜欢这个死老头，可等懂了他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已经变了。

我很怀念这个死老头。

3、这个死老头，心不死

大概是在一年之后，这个死老头的周围，开始出现了很多不寻常的事情，他本人的一些行为举止，也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那段时间，总是有各式各样的人，从各种不同的地方大老远地来找他。来的人，身份身材也五花八门。有油光满面的，有一本正经的，有时尚潮流的，有土里土气的。他们中间，有的人提着大包小包，有的人扛着机器拿着话筒，还有的人干脆赶着猪来......

结果是，他们有的被严词拒绝，有的被大声呵斥，还有的在他面前根本就没机会抬头，始终恭恭敬敬聆听教诲，就像我家养的哈巴狗一样。

当然，也有人跟他在野荷塘边，成功地边散步边聊天的，偶尔还在他的小屋里低声细语嘀嘀咕咕。这让我很不爽。

最令人不解的是，那个赶着猪来的，却是最高兴的一个。不急先生不单收下了那头猪，还回送给这个土里土气的丑八怪很多礼物。这个丑八怪我认识，他是呼图壁二道河子乡恰夏村伦敦一组的养猪大户，汶川地震时他捐了很多钱，听说每年的收入过千万。而且，他自己住的房子至今还是个土院子，开着一个破旧的桑塔纳，听说还资助过不下100个穷困孩子，免费办起了学校......

那又怎么样，反正他没有给过我一毛钱，这个小气鬼。更可气的是，这个死老头反倒最看重他。这让我心里更加的不爽了。

出于报复，我决定拿一个小本本，干脆每天都躲在他家的窗户下，记录他们都在聊什么。我要搜集他的“罪证”，有一天，我一定会公之于众的。

下面就把我的记录摘抄几份，公布如下：（O或者╳，代表我不会写的字）

罪证1:

某年某月某日，晴天，小屋里。

死老头：......国有体制的经济转型第一要素是OOO的技术╳接，这一步已经过时了......企业就是服务老百姓的，OO的研究就是╳╳市场需求，╳区概念你们听过吗......不研究市场和趋势，你们还做什么生意（哼，这个死老头就知道教训别人）......

罪证2 :

某年某月某日，有风，野荷塘。

死老头：......你要注意，互联网迟早也要过时......移动之后将物物相联......O入式智能装备在国外早就在开发中......VR是个伪概念......真实环境下的全息O╳是你们要提前准备的......（什么狗屎，我一个字也没听懂）

......

罪证89 :

某年某月某日，小雨，大头家的饭馆。

死老头：......农产品的市场量级OO╳╳╳......纯概念也不行，土地资源的╳约化和OO╳的整合很关键，会出现OO巨头......这个我收下（看吧，这个死老头在拿别人好处）......李教授的O╳实验室会全力配合你们做前期╳发......

不想摘抄了，反正你们都看到了，这个死老头不是教训人，就是拿别人好处。我在想，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能揭发他的全部的。是时候该叫我的小兄弟们一起来扳倒他了。

4、兄弟，我们不再是兄弟了

永远是天算不如人算啊。

还没等召集我的小兄弟们出来，噩耗就已经传来了。原来他们这帮没有原则、没有底线、没有骨气的家伙们，早就背着我被这个死老头招安了。

沙皮因为平日里喜欢乱涂乱画，死老头竟然鼓励他画原创的创意插画，并托人给他寄来了很多国外的插画图书，这小子喜欢的哈喇子都流下来了。我就当沙皮叛变被捕了。

二麻子因为对做生意感兴趣，死老头劝他在一个企业里从最底层做起，学会每一个环节，观察别人怎么销售，怎么管理，怎么营销，还指点了他若干秘笈，这个没骨气的家伙竟然全听进去了，上个月早就屁颠屁颠地在一家销售公司上班了，还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我真是瞧不起他，权当他在战场上阵亡了。

跟屁虫因为喜欢看黄色小电影，被死老头知道了，不单不骂他，反而鼓励他（你看，我就说这死老头不是什么好东西吧），说，你看别人拍的过瘾，为什么不自己也学着拍电影，让别人看着过瘾，他们拍的太低级，你可以拍高级的，将来在全国的电影院播放，多牛（死老头，你就是个骗子！）。结果呢，跟屁虫这个没原则的家伙，竟然洗心革面，真的开始研究电影了......而且死老头还介绍了一群同样喜欢电影的外地小年轻，让他们在网上共同交流共同学习。听说跟屁虫写的第一个剧本已经出来了，在他们的小圈子里反响还不错......跟屁虫，我跟你从此恩断义绝 了。

......

算了，我不想写了，烦得很，现在的人怎么都变成这样了。

不急先生

我深刻地反省了一下，不是我不行，是这个死老头运气好。如果我也有他那么有钱有本事，我的兄弟们一定不会背叛我了。

而且，如果.....，再如果.....，还如果......，怎么他妈的这世界上就没有如果呢......这让我很苦恼。

4、不急先生的追悼会

不急先生——这个死老头的追悼会，那天我去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一种怎样的心境和目的，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反正我就是去了。

他的追悼会就在乌鲁木齐市郊区南山旁的一个缓坡上。到处是人，到处都装点着鲜花，每个人微笑着彼此寒暄，根本不像一场葬礼。

两侧的桌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产品，从科技的，到农产品的，有孩子画的画，还有人在唱歌......我敢说，这比我在电视上见过的任何一个牛逼的婚礼或晚会都热闹和高级......可是......可是，我还是习惯性地在心里盘算着，临走时可以顺手捎带走哪几样......我正琢磨着，一抬头，却看见不急先生的大相片，赫然出现在我面前，还是那副微笑的模样，相片下方写着几个大字：

心存善意，返璞归真。

大道至简，表里终一。

遇事不缓，心存不急。

无上境界，无人可及。

其他的几个，我大概还懂，大道至简是个什么鬼，我实在是有些不懂。

我扭过头又开始琢磨，到底要捎带哪几样才不容易被人发现......不好意思，职业习惯。

题外话: 不急先生的衍生效应

我很费解的是，为什么他死了之后，还会有那么多人会来看他，个个还高高兴兴地与他分享。

后来，我又认真的想了想，好像有些明白了，可另外有些事，我还是不明白。姑且拎出来几件，让大家断断吧。

事件之一  :

有个高中生，因为不急先生的怪诞行为而产生联想，在高考中写下了这篇东西，竟然被北大中文系破格提前录取了。我很纳闷，写的什么莫名其妙的，乱七八糟。向别人打听，也说看不懂，只有个中学老师支支吾吾地说出了什么思想、语境、广度深度什么的，以我看，纯属胡扯。现把这篇文章贴出来，给你们看看。

《挖个坑，把思想埋进去》

  1/  老王 

5000公里外，老王居住的那座城市下了连续三个月的黑雪，整座城市陷入了恐慌。

学校停课，工厂停工，车辆停行，成了一座死城。

这个月的第二个周三,老王照例带着锄头出发了，刨坑，挖土，黑雪变成了黑水，一地污泞。

城里又展开了议论：

"这个怪人到底要做什么？"

"就因为他来了才下黑雪的。"

"听说他以前是个商人，也有人说他是个教授......"

"形迹可疑，一定不是好人。"

小明七岁，睁大眼睛问大人们： 你们为什么不直接问他呢？一片沉默。

小明走到老王跟前说，

"伯伯，大家都在议论你，问你是做什么的。"

"哦。"

"你是做什么的呢？"

"我退休了，以前什么都做过。"

"为什么每个月都要来这里？"

"挖坑。"

"然后呢？"

"把思想埋进去。"

2/  历史 

挖，哇，洼。媧，瓦，娃。屲，呙，瓲。

挖个坑，想把思想埋进去。挖到5米，竟挖出历史的底牌。

事件之二  :

镇西头的一个木匠快离婚了，日子是越过越差。大家都开始在网上、大卖场里买现成的家具，日子似乎没了盼头。

有一天，他慌张张地找到不急先生，央求他赶紧给自己介绍个工作，不然那个家就要散了。不急先生说，不急不急，我且给你出个主意，但也有个要求。这两年中，我给你发工资，但两年间，按我的要求，你必须做出一批可以自由搭配的各种小家具，品牌名字我帮你找人注册，就叫 “庸 木”。木匠问，为什么。不急先生说，说多了你也不懂，你只须记住：人世轮回，物极必反的道理就行了。

两年后，木匠果然不要不急先生的工资了，因为他自己的生意已经好到忙不过来了。

我就不再举更多的例子了。

还是题外话：关于我

关于我，怎么说呢......我就是我吧，一直没怎么变。

倒是我那些变了的小兄弟们，自从背叛了我，被那个死老头招安感化后，个个倒真的成了工程师，企业家，电影导演，还有的办起了连锁的免费学校，被中央台都大肆表扬。反正都是当初我们不敢想的事儿。

我没有嫉妒他们，也没有觉得自己悲哀。

怎么说呢，心里算是有点隐隐约约的失落吧，毕竟自己连小学都没毕业，说不出来那种感受。

二十四岁那年，因为偷钱包和故意伤害罪，我被判了六年刑。

出来后，我又游游荡荡地混了一些年。慢慢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这个世界越来越像死老头当初说的一样了。

他曾问过我说，小伙子，你将来想做什么。我想都没想就回答了他，当然是什么挣钱多、挣钱快，我就做什么。他说，偷钱来的快。我嘿嘿一笑，说，瞧，咱俩想到一块了吧，我已经按你说的，上道了，嘿嘿。

可他说，要是将来，你连偷钱的机会都没有了，怎么办。我不明白，凭什么，难道大家不用钱了啊，你脑子有病吧。他就叽里咕噜噼里啪啦地给我解释了一大堆，99%的内容，我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今天，他讲的，我全懂了。

有一次，他还对我说，小伙子，人生路不短，可也不长，慢慢走，别急。

我说，你去球吧。

他笑了笑，转身走了。

昨天，之前跟我混的一个小兄弟请我吃饭，我去了。他现在牛了，很多人都叫他马总，还有人叫他马董。那天饭桌上，一桌子人讲的尽是我听不懂的话，我只好装听不见，蒙着头只顾一个劲儿的海吃。

饭毕，在回家的路上，我默默地抽着烟。心里突然想起了那个死老头——不急先生。

我在想：还有六天就是我三十七岁生日了，不知为什么，我很怀念您，不急先生。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