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市场外的路边,坐着一个画画的,和卖菜卖肉的坐在一起。卖家们好歹有个马扎可以坐,他没有,靠蹲着,没日夜蹲这里,手里还攥沓纸。
他面前立个纸板子,和乞丐样,写道“现画肖像”。
这种喧嚣嚷嚷地儿都是冲着买菜买杂物来着,谁会来这里有钱让他给画画?后来邻里街坊都说,他原来是个小偷,蹲过,出来臭了,没人要没人理,就躲这里靠给人家画画过日子了。
虽说人少来找他画画,但也有。他好不容易逮到客了,便服服帖帖说道:“您俩眼瞅我就是。”
那来客端正刚摆好姿势,他便道:“您忙买菜就是,我看一眼就明白画了,等回来取画!”客临走时还暗自担心。
他没正经铅笔,用软报纸包住的铅笔芯,在张纸上抬手放手虚虚幻幻隐隐约约地画,那卖菜卖肉的欺过身子瞥:啧啧,还真有样,把那来客画的还更好看了。
客人肯定欢心付钱,可等那客人走远了,他就抑扬着沧桑的地中海发型的头道:“都说我人臭了手艺可不臭!上大学那会儿不懂事……您要让我再看见小偷小贼的非打折他腿!”
本来人市欢畅,听他自言自夸,周围人都笑了。
自从周围人见过他手艺了,也就有几个卖菜的老头愿意和他聊一聊打发时间。
那几个老头叫他“大画家”,他不肯,说叫“画师”,“我是老师,我这手艺得传人!看没,我手里这纸可是我命根子,您就是拿您的地跟我换……也不换,绝对不换!”
他没生意了就自己蹲个墙角里画路上的景和人。这时那几个老头都得围过来看。
铅笔勾勒个两三笔就是个人,横横撇撇就是栋小楼。有老头说他画的不像,他就叫这老头再看看实景,再看看他的画。
那老头可奇了,“说像也像,像又不像,像和不像和那捉迷藏样……”
“山色有无中!”老头们听了点点头。
老头们当然不懂,画师笑道:“画画得画心,把心画出来就都画的像了!画人嘛,就得画眼,眼就是心!把心画出来,即便不像也像,像与不像就在这有无里……”虽说这几个老头没拜师,可他心里却是颇得意,讲起画来也浑身精神,说的头头是道。
老头听罢都点头,回到摊前拿树枝在泥巴地上画。
“你们倒让那脏人给染了!”老太太丢冷眼给他们,“你问问周围有几个人理会这些手脚不干净的,就你几个充那有文化的……小心挣的几个破钱全没了。”
“懂个屁!知道画画要画心不?”老头被说的没兴致,和老太太一样无聊起来。
嫌弃他的还是不少,这种人来市场可就是个祸害,老百姓挣钱都不容易,最忌讳这种人渣,便想着法子把他给踢出市场去。
他去买饼,不卖给他,宁不挣钱也不卖,要和这贼划清界限。长久握铅的手指灰黑发亮,皱潮的钱上沾着石墨粉尘,这可不就是赃款嘛。
就这么排斥他他也不走,背地骂他厚脸,可他心里明白,贼这是个污点洗不去也不必洗,时间再长点,大家早晚都会明白他是个好人,也就能容他了,这好歹也是个家了。
市场里还有个混日子的傻子,他就比那画师受欢迎多了。他傻啊,给他点好处他恨不得把心肝掏出来,你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市场上的店家都把他当个免费劳动力吆喝。赏他个西红柿,你让他给你把自己摊的垃圾收拾了,他就趴地上给你收拾到干净。有人丢他块熟肉,让他唱个曲,他不懂,直挠后脑勺,这时满市场大笑,他也笑,一时众人都欢快起来。
那天,傻子抱了个西瓜,乐呵呵要跑到自己窝里去吃。画师看到了,叫他过来。
傻子以为是给他吃的,就过去了。
“不给你吃的,给你张画。”
那傻子瞥了眼,俩眼呼的瞬时冒花。画师把他画的好看极了,没拿油污的长发和那口脏牙,穿着西服,梳着亮头,怎么看怎么不像这傻子可偏偏就是他!
傻子可能懂这画可比那吃的重要,冲那西瓜就是一拳,劈开,留了半大的给自己,把那一小半给了画师。这炎夏干旱天把嘴唇晒的和旱地一样,来块西瓜真是滋润。他心里那是一个暖,“跟我学画画吧,你就是我关门弟子了,保你以后有饭吃……”
傻子没等他说完就跑了,画师摇头好笑,只知道好好吃瓜享受这口爽气,这瓜无味,不甜但解渴。
残阳斜打过来,不暖也不冷,各家店铺到了关门时候。
他睡梦里听到有人骂喊,胆一颤,听见有人大骂打死那傻子,打折那狗腿,平日待他太好,狗壮了敢咬主人了。
原是个卖瓜的大户,本来留了一个最甜的瓜藏拖拉机斗里,等着回家一起吃呢,可就等收摊时那瓜没了。听邻店说是傻子拿的,以为是他给傻子的就没给他提醒。
盼了一天的念头让傻子给偷了,那腾腾火气把整个市场都给按锅炉里了。
他绝对要把傻子揪出来,打骂又是场热闹,关店铺的也停下手里的活等着探脖子瞧。
又听其他临店说,傻子最后找过那画师,画师应该知道这傻子去了哪里。
“那傻狗溜哪去了!”大户不客气朝这贼道。
“什么傻狗?”
“那傻子啊!”
“我哪知道?”
“他最后可找过你,你说不知道……”卖瓜大户煞住话,牙缝倒吸口凉气,“你嘴边沾的啥?西瓜籽?”他又向画师身后望去,半个西瓜壳在夕阳余晖里泡着。
“这市场可就我一个卖瓜的,你哪来的瓜?我可没卖给过你!是那傻子给的吧,你和那傻子一伙的吧!”卖瓜大户声音提高三个度,扯着破锣嗓子喊:“是不是你叫傻子偷的瓜!绝对是,那傻子给他斗大的胆子也不敢偷瓜,你就是个贼!你坐过牢还是本性难移啊,你就是贼!”说罢那蒲扇般的厚手就掌掴去。
这画师和卖瓜的都不差年纪,都四十多到不了五十。可吃米饭的和吃精神食粮的怎么打。
瞬间画师人仰过去,晕晕的,头胀的难受,定定神,抹把鼻子,挣扎道:“我哪叫他偷过瓜?怎么就怀疑我了,你有什么证据!”他想找周围几个人给他作证,他们铁定听见过他和傻子说话!
“你不是给那傻子画过画嘛。”画师的邻店若有所思道。
画师懵了,头里像灌了铅水。
“这就是了!你给他画画再叫他去偷瓜,这事这么明了还不承认?”
画师爬起来,弓着身子。那散落一地的纸都脏了,捡了几张还能用的,点点头,“是我叫他偷的我承认,我承认……”
这市场炸了锅,说说道道早就看出来云云,老太太白眼老头也更厉害了。
“以后别来了,要不报警!”
画师头都不回,拖着朦胧的身子走了,背对满天淡晕霞彩。等走远了,天也黑了。他想找个地方躺会儿,哪有地方?他终于找了一个烂尾楼的屋檐底下,却在那碰见了傻子,那是傻子的家。
傻子见他很是高兴,那瓜没吃完,给他递去。画师摇摇脑袋,舔舔嘴角一股咸味,又掰了小块西瓜。
“这瓜你偷的?”
傻子一愣一愣,只是摇头。
“送给你的?”
傻子笑了,画师也笑了,“跟我学画画吧,你就是我关门弟子了,保你以后有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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