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直到今天,胡启明才发觉那个人的存在。
印象中的昨日是新年的第一天。原先,他与友人们约定出游,却未想到清晨的一通电话把他赶去了工地。城南的工地挖到了一座古墓,西尾一沢约他商榷那座古墓的事。二人各持己见,如此僵持下来,已是新年第一天的下午。那天回家路上,他实在想不到这一年有什么值得期待。虽然明天与后天仍然有歇息的时间,可如此沉郁的心情,直到夜里睡下也驱之不散。
醒来便是今天。他睁开双眼,看见的并非他精心挑选的暖光顶灯,而是一面惨白的天花板,以及散发幽幽冷光的LED灯板。
他挣扎着坐起来,浑身酸痛,大约是在硬板的椅子上睡了太久。椅子吱呀一声,把路过的警官小妹吓了一跳。旁边的办公室走出来一位络腮胡的大哥,盯着胡启明的眼睛看了几秒钟,霎时起了一身冷汗。
“警察同志,我犯什么事了?”
“醒了啊,看看这个吧。”
那位大哥递给他一张纸,他看了看最顶端的三个黑体大字——协议书。
“这是?”
“前天晚上,南城死了个日本来的工程总监,叫西尾一沢。”
“前天晚上?”胡启明诧异地问,“我昨天还和他见面了,怎么前天就死了?”
“今天都三号了。”
“啊?”
他掏出手机看,确实是一月三日。
“虽然暂时还没有足够指证的证据,但依然摆脱不了你的嫌疑。不过你不清楚昨天发生了什么也正常。当然,如果复查结果的确和我们想的一致,就算是‘你’犯了事,也和现在的你没什么干系。瞧瞧那文件吧,同意的话就签了。”
胡启明细细地看那协议书的内容,几个字异常刺眼。
精神分裂,人格抽离,多人格单独处置。
“你大概还不明白,简单说罢。”
那大哥顿了顿,看着胡启明的眼睛慢慢解释:
“你有双重人格。如果你犯法了,我是说如果——我们会移交心理特研所,把你犯法时主导身体的那个人格抹除。你同意的话就签字,要么你就去精神医院呆一段时间,至于呆多久,就看传统治疗的效果了。”
“什么意思?”
“人格抽离技术足够成熟,对待多重人格患者的办法就是——一分为二。犯了罪的那个人格塞进另一个躯壳里接受制裁,这是最好的选择。”
在接下来的短短一周内,胡启明被传唤了三次。第一次因为有新的证据出现,后两次则是让他确认某些物证,以及参与人格分辨的测试,目的是为了彻底撇清正常情况下胡启明的嫌疑。最后,结果终于下来了——工程队的副负责人余介叙述了他与西尾一沢在平日里积压的矛盾,一切证据都指明,胡启明的确是那个杀害西尾一沢的人。
他们给胡启明一周的时间考虑,是接受传统治疗还是人格抽离,让他回家修养的同时也给他的手腕上佩戴了一个定位手环以掌握他的即时情况。如此翻覆折腾,原先不自在的心情越发忧郁,既是如此,他也摆脱不掉身体里另一个自我的威胁。
2
“你知道我现在什么感觉吗?”
胡启明夹起一块冰丢进深褐色的酒精饮料里,溅起几滴晶莹的液体。他浅浅地尝了一口,似乎觉得温度还是不够低,又接连加了好几块冰,直到饮料快要溢出玻璃杯口。坐在对面的筱叶一本正经地听他说着前几日的境况,不时点头。
“以前上学的时候,教室里没有空调,只有天花板上几个呼呼作响的大风扇,铁扇叶,转的飞快。每次只要我坐在风扇下面,就止不住的想那风扇会不会突然散架,然后锋利的叶片在教室里乱飞,碰着谁,就会把谁的脑袋或者半个身子削断。虽然这只是杞人忧天般的害怕,但就是不能停下那种想象。”
“可能每个人都有过类似的担忧吧,譬如坐飞机时害怕那发生概率千万分之一的空难,或者不小心卡了个鱼刺就担心那刺顺着血管扎到心脏,诸如此类。虽然人的一生几乎不可能碰到这样的灾难,但一旦碰到了便是必死无疑。”
“不一样。”胡启明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们对‘已知未知’的害怕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已知未知?”
“嗯。已知的未知。”胡启明皱着眉头,边瞧桌子边说,“这几天我总是发觉我家里的什么东西和我最后一次用的时候不太一样,比如换过的电视频道,或者冰箱里少了什么。我知道那是‘他’在搞鬼,我害怕‘他’,甚至也害怕我自己。”
“所以你签了协议书?”
筱叶露出担忧的神情。
“没有。”
胡启明懊恼地摇了摇头。
“协议书被他撕了。”
“以前就没发觉自己有些不对劲吗?”
他摇头。
“我更怕的是我自己,你懂吗?我与他息息相关,从生理上来讲,我就是他就是我,但从人格层面而言,我们也并非全然无关。是不是因为我才导致了他的存在?我总觉得,他杀了人,那我也势必有罪。我有罪却逍遥法外,倒不如让我去精神病院好了,这样我也没了自由,稍微对得起良心些。”
“你真奇怪。对了,甜菜的夏令营结束了,她给你带了纪念品。”
说罢,筱叶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考拉玩偶。胡启明接过玩偶,仔细端详。
“告诉她我很喜欢她的礼物。”胡启明移开视线,忽然严肃起来,“另外,我最近不能见她,你告诉她我去出差了,可能要很久才会回来。明天我会给你们打一笔钱,是三年里甜菜的国际学校和兴趣班的学费。还有……你还需要什么钱吗?”
“你以为我没有收入吗?甜菜在我那里很好。”
“不是,我是问你自己。”
“没有了。”
“好吧。”
胡启明不再说话,只是一口闷完那杯饮料,盯着头顶绚烂的镭射灯发呆。隔壁桌是一群年轻人,在玩时下流行的狼人游戏,听声音,似乎所有的狼人都被指证了,好人赢得了胜利。那么他的胜利属于谁呢?好人,还是狼?
3
原先,人没有分辨善恶的能力,所以伊甸的大门仍然对人敞开。那时,人也不知羞耻为何物,亦以耶和华赋予的某些东西为生命的意义。
人之原罪,是吃了那善恶树的果子。
4
从酒吧回去后,他便昏沉入睡。他一觉睡到中午,也没有去工作,只是颓然地躺了许久,甚至滴水未进。
他觉得自己很陌生——就像这身体曾经不属于他,或者他的灵魂曾经有过游离躯壳之外的经历。他想,是不是这病的原因?
下午他给筱叶打了二十万,一半是甜菜的学费,一半归筱叶。身为一个父亲和前夫,他自觉有必要这样做。傍晚,他绕着打了一半的地基兜圈子,看着角落里的一堆新土,那是墓穴的所在地,暂时仍只有他、余介,以及两个工人知道它的存在。他给了工人们两千元钱的“小费”用以封口。
天际线碾碎了夕阳,最后一抹日火的残屑也烧尽了。整个世界还不算漆黑,哪怕没有灯火也足够摸索前行。他朝着钢板搭建的工人宿舍走去,远远地就听见搓麻将和打扑克牌的吵闹声。靠近那座二层的长方体状简易房屋时,他踢到了一个光滑的物体,险些扑倒。他接着微光仔细端详,发现地上零零散散扔了几个啤酒瓶。很快,他闻到饭菜的香味,似乎是爆炒的某些动物内脏,油烟很重。他只是盯着楼房上亮着灯的房间,看了一会儿便悄然离开。
只有开工才有钱拿。现如今公司已然捉襟见肘,这一单工程他们耽搁不起。作为负责人的胡启明不能暴露工程队挖出墓穴的事实,为此他与当时的工程师西尾一沢激烈争执。
坐在车里,他又想起那天和西尾一沢说的那些话。西尾一沢这个人固执己见,听不得一点别人的意见。胡启明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总是坚持自己所谓的“原则”的人,是怎么在行业内站稳脚跟的。
“在这城里,哪个工地没挖出点什么也太没面子了。把里面的东西分一分卖一卖,不就好了吗?”
“这怎么行?你们的文物从来都不保护吗?”
“一个墓而已,不值得大惊小怪。要是文物局的来了,我们这工程两年里别想动了。”
“两年在成百上千年的遗迹前不值一提。我们马上把场地移交给文物局,等他们调查完了再开工,这样最好,不是吗?”
“你说的轻巧,但你不知道我们的工人还等着工资,不然他们就没饭吃了。我们工程队可不是什么大企业,一年,你可以再找个上家,我们等不起。”
那天,争吵一触即发,最后是余介忙来劝和,这事才了之。后来,便是众所周知的那起凶杀案。一月二日的清晨,西尾一沢的尸体出现在护城河的岸边,肿的像个气球。经调查,前夜他与胡启明喝了散伙酒,溺水前大概率昏醉不醒。
他刚点起火,手机铃声便吵闹起来。是马罗峰,那个蓄络腮胡的刑警。
“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身体,精神,等等。”
“不太好。”
“你还没去过心理特研所吧?有时间的话,明天我带你去一趟,也好了解下人格分离,顺便,我认识一个水平很不错的医生,他的诊疗方案绝对,绝对完美。”
胡启明咬了咬嘴唇,他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告诉马罗峰那张协议书早变成了一堆碎屑。
“你要是不同意也没关系。你或许不知道,人格抽离技术成熟以来,我们警局一年也碰不见一个和多重人格有关的案件。这个案子办好了对我们有不少帮助,你能理解吗?我不是说你一定要配合我们,但假使你配合些,对你我都好。”
“我理解。但是,好吧,我答应你。”
“好。那我明天去接你,如果你的信息表没填错,你家应该就在……”
“对。”
“还有,今天晚上一定要小心些,别让‘他’逃了,懂我的意思吗?”
“我会小心的。”
“当心自己。”
电话匆忙挂断。胡启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一点点呼出来。空调吹出温暖的气流,把整个车子哄得暖呼呼的,甚至有些燥热。他调低空调的温度,没过多久,无孔不入的寒气溜了进来,但这样更好。
我有罪,他自言自语。杀人者有罪,助纣为虐者也有罪。我既是杀人者,又是助纣为虐者。他想,我的罪是双重的罪,是杀人者的罪和忏悔者的罪。他使劲抓头发,恨不得把身体里的那个自己“捏着头皮”揪出来,无论揪出什么,灵魂的话就丢进业火里,肉体的话就刺穿他。总之,杀了他罢。
杀了他,又是杀了他!他想,看来我和他是同一类人,满脑子都在想:杀,杀,杀。解决问题的最终途径,就是把产生问题的一切都置之死地吗?既然如此,那还是不要解决问题的好。
他抬起头,看着被车灯照亮的一片荒地,杂草丛生,无数只莹白的飞蛾绕着车灯飞舞。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如此害怕。断裂的扇叶和坠毁的航班,本质上是一样的,是猜想,是未知,更是既定的已知。
他一脚踩下油门。
从这一刻起,接下来的整个夜晚,他的身体都被那个人接管。一直到他从睡梦中醒来,依稀记得昨夜没有洗澡就睡下了,他发觉那个人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把他安全地送回了家。
简单洗漱后,马罗峰开着警车来接他了。他坐在警车的副驾驶位上,却始终有一种后座上依然坐着某个人的担忧。一路上他总是回头看,因为他觉得有人在朝他的耳后呼气。那挡在前后排之间的铁丝网似乎承担了安全保护的心理作用。
“感觉怎么样?把我关在这里。”
他听见有人说话,那是自己的声音。但这一次他不敢回头。
“有这么一层铁丝网,你是不是放心了?”
“不!”
他回答那个人。
“你在做正确的事。”
“不对吗?”
“当然对。只不过你好像有点犹豫。”
“不知道。可能是犹豫到底要不要接受人格分离,也可能是犹豫我自己。你知道我在犹豫什么吗?”
没有人回答他。马罗峰怪异地看着他,问了一句“你还好吗?”。他摇摇头,摸了一把额头,满手的汗。
马罗峰算是个好人,至少没有看上去那么凶煞。他的侧脸靠近太阳穴的地方有一道暗红色伤疤,那里没有头发,只有起皱的皮肤。前几次见他,胡启明总是大气不敢出,处处小心翼翼地和他讲话。后来他发现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在办公室养了一只橘猫,还亲昵地叫那橘猫“小胖胖”。若非亲眼所见,胡启明对他的印象仍停留在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令人发怵的模样。
心理特研所在靠近城郊仍在开发中的区划内。研发主楼的外表贴满了铁灰色的砖石,从脚下向上望去,如敦石般的庞大建筑物仿佛阻隔了空气的流动,令胡启明难以呼吸。
研发楼里并非想象中那般不拘言笑。从刚进门开始,就有面带标准微笑的工作人员和充满人性化的人工智能接待指引,仿佛特研所并非当局把控,而是一个号称广纳人才的前沿科技企业。敞亮的大厅里,胡启明看见一群前来参观的大学生,或许是某个学校组织的校外学习罢。
马罗峰带着他一路直奔那位名扬四座的诊疗医生,然而却被告知那位医生正在开会,等会儿才能见他们。于是马罗峰便带着胡启明在可以参观的地方四处闲逛,这个时候马罗峰的刑警身份有了极大的便利,他说:
“走,我们去瞧瞧神经科的‘主机’。”
两人领了一张临时的射频卡,来到位于研发中心地下的主机存放室。鳞次栉比的陈列柜摆满了整个大厅,每一处披着寒光的金属架上,都摆放着一个个接满了电极的玻璃容器。胡启明靠近架子,仔细端详其中一个圆柱形容器,他看见那容器里悬着一颗半透明的球体。球体在透明的液体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蓝色,像一块完美打磨的蛋白石。他细细看,球体内部有无数细微的线状结构,那些乳白色的放射状线团相互纠缠,形成了一团类似星云的聚合体。整颗球状物散发着幽幽的微光,大约是因为通了电的原因。
“这是一颗拟态大脑,用了某种极为罕见的放射性单质硅的化合物作为原材料。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这颗拟态大脑可以通过电信号和量子投影的方式来植入意识。一旦植入意识,或者说人格,内部的硅基神经网络就会定型,再难以更改。”
马罗峰一边瞧一边给胡启明解释。胡启明看的出了神,忽然一个激灵,冒出一身冷汗。他觉得把一个人塞进这样一颗玻璃球里,未免太恐怖了。那颗浑圆的、深邃的蓝,就像一个从现实剥离的另类宇宙。那个宇宙里只有无尽的深渊,那被置于其内的意识,大约只能体会到接踵而至的孤独与苦楚。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这样做一点都不人道,是吗?”马罗峰笑了笑,“如果是自愿接受治疗的多重人格患者,被抽离的人格在‘主机’创造的虚拟环境中,也会有一个非常令人满意的生命历程。‘主机’内的虚拟环境与现实无异,时间流失的速度也差不多,一个生命周期结束后,伴随着生命的自然消亡,这颗拟态大脑也将死去。”
胡启明摇头。
“像我这样的呢?”
马罗峰皱着眉头,说:“不算严重的话,在‘主机’里完成一段时间的监狱改造,就可以自然进入正常的虚拟环境,和其他人一同生活。但太严重的话,大概就是一辈子的‘惩罚’。”
“怎么了?”他听见自己说。“你不用怕,反正进入那个世界的是我这个杀人犯,而你,一个从犯,就在你以为的现实里忏悔,你满意了吗?”
这是他自诞生初起的原罪,若非他与他的共存与对峙,原罪便有始无终。亦可以说,若非原罪,他与他也仅仅是同一个心房里截然不同的两注血液。
“对,我是从犯,可杀了人的终究是你而不是我,你我之间本没有什么瓜葛,就是因为你的罪孽,才让我背负了一部分你,让你我成为互相的影子。”
“但你有没有想过,这是洗刷我们罪名的唯一办法,也是拯救我们生命与生活的唯一办法。想想,为什么一定要认为我们是两者截然不同的个体?”
“我不知道,你问我的名字,我会告诉你我是胡启明,这就是答案,没有什么原因。”
“将我们从概念上分离的,本不是我们,而是‘他们’,是他们定义了我们的观念,架构了我们的存在。你知道,世上存在两者,‘我们’之于‘你们’。‘他们’始终是暧昧且混沌的,就像一场战争,我们总是以为敌人是‘你们’,却忽视了更不稳定的‘他们’。你要明白,我们是实在的个体,我们之间不存在‘你们’。”
“我不想理解你的花言巧语。”
“你没必要理解,就当作我随便说说吧。你就按照你想的那样去做,你知道你是正确的。”
“……”
“想想甜菜,想想你的未来,所有的一切都不值得放弃。”
胡启明攥紧了拳头,狠狠打在组合架上,架子丝毫未动,一阵强烈的疼痛如电击般传导至他的前额叶,顿时他清醒过来。
“滚出去。”
“放松点!”一旁的马罗峰抓住他的小臂,尽管他已没了力气。他冷静下来,无神的双目沉默了许久,又极为沉重地叹出一口气。
“好点了?”
“还行。”
“你知道我一直不理解什么吗?”
“什么?”
马罗峰盯着他:
“你的另一位人格,从来没……你懂吧?从来没有什么偏激行为。你们说起话来一样平静,看上去一样的冷漠,很多时候,我根本分不清是你还是他。但是除了眼睛,你知道,眼睛总是第一个出卖人类的内心。”
胡启明望着他,没有说话。
“该怎么说呢。你的目光像一盏没有温度的路灯,他的就像一束灼烫的激光,照到哪儿就会把哪儿烧出一个洞来。你能理解我的话吗?”
胡启明一言不发,只是漫步掠过一个个蓝色的玻璃球。这是无数人类的第二生命,是世界存在伊始的第三者。他很有举起它们然后狠狠摔碎的欲望,说不上来这种想法出自哪一位人格。
很快,那位医生的助理就打来电话,两人匆忙赶去咨询室。
5
不巧的是,胡启明刚坐上咨询室的椅子,一通电话就叫走了马罗峰。临走前,马罗峰简单描述了一下那位医生,只说那是个年龄不大的女子,说话不太客气,望他好好配合。
胡启明忽然有点忐忑,大约是这咨询室过于封闭的原因。这还算空旷的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盏冷光灯作为唯一的光源。面前是宽阔的实木桌,占了半个房间的位置。或许是为了缓解压抑的气氛,桌上放了一排小动物的摆件:大象,长颈鹿,河马,斑马。
一位年轻的女孩推门而入,目不转视地望着胡启明。她坐在桌子对面的那把椅子上,把手里的终端电脑放在靠近右手的不远处。
“你是马哥安排的病人吗?”
胡启明呆滞地点头。
“你好。”女孩伸出右手与胡启明简单握手。“我是吴伊一,你可以叫我吴医生,或者吴小姐,都好,随你便。”
眼前的这位年轻医生,年龄大约二十出头,比胡启明想象中的模样差了并非一星半点——至少不会这般年少。
“你好。”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和他谈一谈。”
“他?”
“对啊,你要知道,至始至终,你只算得上个旁观者。”
“你想问什么?”胡启明听见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加害西尾一沢?”
“呵。”胡启明摇了摇头,直勾勾地盯着吴小姐,“除掉有损自我利益的他者,是生命的天性。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是一种利他亦利我的行为,罢不过利的不是那个叫西尾一沢的可怜工程师。”
“你说工程队,还有工人们?”
“你很清楚嘛,另一个‘我’。所以你能理解我吗?我会这么想,是因为我自己,也是因为一整个工程队,更是为了……我们需要钱,不需要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内贼。”
“这就是你杀人的理由,为了钱!”
“没有钱你怎么让甜菜上得起那些学校,怎么让筱叶她们娘俩有不错的生活?没有钱你什么都做不了,你本来就不是个称职的父亲,更不是个值得去爱的前夫!”
“狂躁,焦虑,这是典型特征。”一旁的吴小姐拿起终端写着,“所以你们吵够了吗?我的时间很少,先听我说。”
“你说吧。”
“别急,你的协议书签了吗?”
胡启明尴尬地摇头:“没有,被他撕了。”
吴小姐从桌子下抽出一张纸,笑着说:“猜到了。这是一份保密协议,先签了这个,我才能给你讲详细的诊疗过程。你有知情权,对吧?但是诊疗方案是不能公布的,这是上层的意愿,我们左右不了。”
保密协定的左上角标记了“绝密”二字,胡启明不假思索便签了下来。
“之前了解过人格抽离吗?”
他摇头。
“看过那些拟态大脑了吧。”
他点头。
“简单说,就是通过一系列的治疗手段,像微电流刺激、脑波干扰或者简单的化学手段来干预你的意识,从最基础的分子层面纠正你的认知错误。”
“等一下,”胡启明猛然打断她,“你的意思是,直接抹除掉了那个人格,对吗?”
“说对也对。”吴小姐笑了笑,“重要的不在于是否完全治愈,而在于你的另一个人格。我们会通过综合性的手段模拟出你的另一人格,比如重现记忆、深度调查和模拟生活环境,等等。大约一年半的诊疗过程后,一个和你第二人格具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相似度的‘独立人格’便诞生了。”
胡启明屏息静听,神情愈发沉郁。
“那些最前沿的技术,我也没法儿和你解释。总之,那个冒牌的人格会进入拟态大脑,代替那个已经‘死去’的人格承担他的罪业和后果。”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仿佛冻结成了一触即碎的冰,冰里没有丝毫杂质,在冰的深层,一艘沉寂了三千年的船再度启程,在与冰的碰撞中,它的每一块木板,每一个榫卯,每一颗螺钉都在经历千万次剥离与重组。胡启明被这冰压得难以喘息,仿佛看到了那艘船——普鲁塔克啊,你想象的船又来了。
吴小姐沉稳的声音击碎了冰:“这和你无关。一切繁琐的程序,都在于给社会一个完整的解释——解释杀人动机,以及罪犯的下场。精神疾病不是罪犯逃避审判的手段,也不是坚实法律的灰色空隙,更不是所谓的人道主义的结果。一切都是透明的,每个人都能观测‘主机’世界里的一切,包括罪犯人格接受了什么样惩罚,发生了什么改变。唯有这样,我们才能给出答案——一个罪业有报的答案。这就是人格抽离的意义所在。”
“……”
“你放心,诊疗过程没有什么痛苦,只要你全力配合。”
“我不是担心这个。”
“那你担心什么?怕我们不能根治吗?完全,完全不必有这方面的担忧,我们接诊了上千个患者,从未有一例复发。”
“……”
“或许你有什么苦衷。这样吧,你先考虑,但还是尽快决定罢,一旦法院的最终判决下来了,你就没有时间考虑了。喏,这是协议书。”
胡启明默然点头。
“对了。”吴小姐边整理袖口边说,“治疗结束后,我们会针对性的去除你在一年多诊疗期内的记忆。这不仅仅是为了保密,更是为了减轻你的负担。”
胡启明“嗯”了一声,看着吴小姐离开。他伸出手指摆弄那些动物摆件,很快觉得乏味。他拿起笔,悬在那张协议书上。
6
他还是决定去见一次甜菜。一想到这即将是未来两年里唯一的见面,他就止不住地心酸,甚至有落泪的冲动。他只能用“去除你在一年多诊疗期内的记忆”来安慰自己——没有了那段记忆,是否意味着两年后的相见仿似今日与明日。然而,两年与他而言或许转瞬即逝,于甜菜而言却是一段漫长的成长。两年,足够一个小女孩成为少女,足够一个孩子习惯没有父亲的生活。
他提着大包小包敲响了筱叶位于市中心的房子,很快,他听见甜菜甜甜的声音:“爸爸!”
门开了,一个小脑袋探出来。
“爸爸你终于来啦。”
胡启明放下手里的东西,抱起甜菜,用胡子在她脸颊上磨蹭。
“看爸爸给你带了什么。”
说罢,他把那些东西全都搬进房间里。筱叶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这是给你买的零食,有酸奶,棒棒糖,薯条薯片,巧克力……一次不要吃太多,会肚子痛。”
“你怎么买这么多垃圾食品?”
筱叶嗔怒地埋怨道。胡启明瞟了她一眼:“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给她买零食吃啊。”
甜菜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妈妈是不是不让你吃零食?爸爸给你管够。”
“嗯!”
胡启明打开皮质手提包,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盒子,盒子的外表是一层精细的牛皮。
“甜菜,打开它。”
他把那盒子放在地上,甜菜慢慢打开,里面是一架崭新的提琴。
“哇。”
“喜欢吗?”
“喜欢,谢谢爸爸!”
筱叶看了看,说:“收下吧,你可要好好练琴了。”
“嗯!”
“好了,去看会儿动画片吧,一会儿我和爸爸给你做饭。”
甜菜拎着提琴盒子回到了她的小房间。
“她的琴已经很好了。”
“我知道,那也是我买的。”
“我用不上那么多钱。我们已经……你知道的,法律上来说,我们已经不是一家人了,你没必要这么做。”
“我怎样做是我的决定,好吗?”
“随你便。来帮我做饭吗?我正在炖汤,应该是你喜欢的菌汤。”
“嗯。”
厨房里一股浓郁的菌菇味,是胡启明喜欢的味道。案板上放着切了一半的胡萝卜,油盐酱醋瓶逐次排列。如今独居的胡启明,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般家庭的气息。
“帮我剥根葱吧,在那边。”
“好。”
“没想到,我们分开后竟然比以前相处得更好。”
筱叶拿着勺子在汤里搅了两圈,轻轻尝了一口,露出满意的笑容。
“是啊,想想那时候真是每天不得安宁。真该感谢我们当初的决定。”
“你知道吗?听说你要去做一年多的诊疗,我竟然有点担心,当然,是以朋友的身份。”
胡启明把剥好的一段葱白递给筱叶。
“还要做什么吗?”
“再剥几瓣蒜吧。”
切菜的声音传来。
“很多时候,和睦相处就是这么简单,只需要一些距离。对于我们这种完全合不来的两个人,保持足够的距离就是解决纷争的最好方法。”
“的确。”
“距离产生美,对吧?”
“我依然不觉得你有多漂亮。”
“我也是。”
两人放声大笑,笑声停息后,胡启明忽然想起了什么。
距离——的确,距离才是拯救他的方法。他和他可以是同一个个体,也可以全然不同,但无论怎样,完全融合的两个灵魂,零距离的两个意识,是绝不可能达成和解的,就像同一个笼子里的公鼠与母鼠,总有一只会死于另一只的撕咬。
“抄完这个菜我们就开饭。你去陪甜菜吧,你们大概要很久不能见面了。她还等着跟你分享她在夏令营里发生的事呢。”
“是啊。”胡启明站起来,“要很久不能见到我的宝贝女儿了。”
直到开饭前,两人都没什么交流。最后,筱叶把一桌子丰盛的餐点端上餐桌,才又恢复了温馨的氛围。
晚餐时的话题都围绕着甜菜,无非就是前段时间的夏令营,甜菜和她的同学们有哪些见闻趣事。胡启明也问了很多关于甜菜学校和兴趣班的事,大致来说都挺让他满意的。直到他提及自己,这温馨的氛围都还未破灭。
“甜菜,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听妈妈的话哦。”
“爸爸,你要去哪里呀?多久才能回来?”
胡启明诧异地看着筱叶,问她:“你没说吗?”
“我觉得,还是你自己说比较好。”
胡启明皱了皱眉,但还是笑着说:
“甜菜,爸爸要去别的地方工作,大概要一年多才能回来。”
“真的吗,爸爸?你要去哪里工作,我可不可以去找你?”
“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远到你坐飞机都要好几天才能到,那么远,甜菜还是在家好好陪妈妈吧,好吗?”
“我不要!”
甜菜用力地咬下这三个字,霎时眼眶里堆满了泪水。
“我不要爸爸走,我不要!”
胡启明顿时觉得于心不忍,但无可奈何,他必须告诉甜菜这个事实。
“爸爸又不是不回来了,你看,爸爸给你买了新的琴,就当作爸爸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不要,爸爸你去哪儿啊我要和你一起,我不要陪妈妈。”
胡启明尴尬地看了一眼筱叶,筱叶的脸色已有了些变化。
“甜菜,你要乖乖的,爸爸必须去工作,不然就没有钱给你买零食,也不能经常来看你了。”
“不!我不要零食,我就要爸爸陪我……每天放学,别的同学都有爸爸来接他们,我只能坐校车……我也想要爸爸来接我,想要爸爸做的手工,想要爸爸去开家长会……”
胡启明沉默地听着甜菜的控诉,心里愈发难过。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没什么好辩解的,也没什么好逃避的,他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就是这么一位失职的父亲,他没有给甜菜足够的爱,至少在生活中他完全没做到一个父亲该做的事。他只能通过不断地打钱、买零食来弥补他缺失的爱。
最后还是筱叶帮他安慰了甜菜,甜菜这才不情不愿地同意了他。临别时,他承诺甜菜一定,一定每星期和她通视频电话,也会给她寄所谓的“特产”,虽然“特产”根本不可能存在。
回家的路上,他抽了半包烟。这是他两年来第一次抽烟,也不会是未来两年里的最后一次。回到家,他给筱叶发了条微信,没有什么寒暄与铺垫,只是直截了当地说:
“等治疗结束,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
7
如果自我是一幕戏剧,人格与人格就仿似演员——这位男主角上场了,那位女主角下场了,这位男配角放声大笑,这位女配角又黯然落泪,所有人在演绎这么一幕剧,演的惟妙惟肖,活色生香。自我呢?自我是作家才思泉涌而作的剧本,自我是昨夜才搭建的布景,自我是乐队,也是所有演员的凝合。甚至自我还包含了一部分观众的心思。
他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下场。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作家,也是一个演员。他完成了剧本,也亲自搭建舞台。甚至演员的每一个脚印,每一句话的极细微的颤抖,他都要花费所有心力规划。然后,他给自己安排了一个特立独行的角色,那个角色将要死去。
并在昨夜复活。
8
心理特研所通知胡启明一周后开始诊疗的第一阶段。这一周里,他打理好工程队的所有事,将许多细致入微的小事都一一交代给余介。
“这段时间,工程队就你来负责。上面可能还要调来别的人,总之,别让他们发现那东西。”
“好。”
胡启明和余介绕着地基兜圈子,最后,在靠近那墓穴的地方,他问:
“里面的东西都清空了吗?”
“差不多了,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古钱和铜器瓷片啥的。你也知道,这种墓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要是文物局来了,指不定要研究个几年,说不准啊,这地就被他们要走了。”
“找个时间,把那地儿铲了。最好弄些新土盖一盖,免得再被看出点什么。”
“我明白。”
“对了,这单生意做完,我就要考虑退休了。太累了,这些年,为了各种各样的事。”
“还有点早吧,明哥。”
“不早了,真的不早了。”
胡启明抬头盯着弦月,一片乌灰的云缓缓盖住月光,细微的光线从云的缝隙里透过,像猫头鹰的眼睛。
“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最清楚我的手段。”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团云雾,“我不是什么好人,做过的那些事,现在看来都是后患。但愿你能规避我那些错事,做一个正直的人。”
“明哥,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以后这个位置就归你了。”
胡启明拍了拍余介的肩膀,说了一声“走吧”,便离开了工地。
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又打电话给余介,说要交代工程队的琐事,电话那头是疑惑的声音:
“明哥,你昨天不是已经给我交代过了吗?”
他愣了愣,顿时明白了,于是他问:
“我昨天说了什么?”
“就是队里那些事儿,哦对了,你还说你想退休了,就这些。”
“知道了。”
“嗯。”
挂断电话,他细细回想自己到底有没有过退休的想法,的确是有的,但并没有那么强烈。他的确打算赚够钱,然后在离市中心不远的地方开一家酒吧,晚上举办夜场那种。他有一些人脉,也会有足够的钱,不必担心生意做不成。届时,他的生活将不只是围绕着工作,他会有一整天的时间陪甜菜,也会有超长的假期去游山玩水。
他驱车前往特研所,并联系了马罗峰和吴小姐。今天可以做诊疗检查,看看他的身体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疾病,然后再根据他的精神状况做进一步的全面诊疗计划。
一切都很顺利,他的身体非常健康。当检查进行到精神层面时,胡启明带上连接计算机的电极贴片,躺在诊疗室的皮躺椅上,竟然放心地睡着了。或许因为这双重人格所带来的巨大困扰终于要终结了,或许因为自己不再背负罪恶,总之,他感到异常轻松,甚至在睡梦里都没有其他的什么打扰他。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没有人来关照他的情况,他环顾周围,只看见三五个穿白褂的医生围着荧幕组成的墙。
“这是我见过的第一例……”
他听见有人说。
“确定是这个结果吗?”
“确定……”
“还是再复查一遍吧,免得出什么岔子。”
“这已经是第三遍复查了,不会有什么变化了……等等,他醒了,我去问问他,你们先走吧,有结果了我通知你们。”
“好。”
“好吧。”
医生们群起而散,胡启明模糊的视线里只剩下缓缓向他走来的吴小姐。视野渐渐明朗,吴小姐凝重的神情也愈发清晰。
“没什么不适的吧?”
胡启明摇头。
“我就说一点感觉也没有,其实诊疗过程也大多是贴电极片,然后我们在你睡着的时候操作,只不过每一次你醒来,都会发觉自己有一点小变化,你知道,人对突然发生的变化很敏锐。”吴小姐看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但现在情况有点复杂,你做好听的心理准备。”
“你说吧。”
还有什么能够震慑到他的内心呢?他接受了“胡启明是杀人犯”的事实,也接受了“胡启明有精神分裂症”的事实,事到如今,他已经麻木了。
“你知道‘主动型人格’吧,通常,多重人格患者总是有一个处于主导地位的人格,这一人格相对于其他人格而言,有更多的权限。是的,你的主动型人格不是你,我懂我的意思。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就在于……”
“在于什么?”
“你们之间的派生与先后的问题。”
“所以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存在是先于你的,或者说,是他的存在导致了你的存在。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9
他终于明白了那感受——剧本被撕裂,被重构的感受。
他打开水龙头,任由冰凉的自来水淌过手腕。他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头发却没白多少。他躲躲闪闪,怎么也躲不开自己的视线。路灯,他想,马罗峰曾这么比喻,他的眼睛像一盏深夜的路灯。是这样吗?那路灯里似乎有电光与火花,隔着镜子都滚烫无比。他拘起一捧冷水拍打在脸上,双手使劲揉了揉双目,又睁开眼睛,隔着睫毛上滴滴拉拉的水珠看——那分明是一团火焰。
“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
他挥起拳头砸在镜子上,喀拉一声,镜子蛛网般碎裂,平行世界破裂的中心是他的眼。他没有顾及淌血的手背以及嵌在肉里的碎玻璃,仅是死死盯着残余镜面里的自我的光影。
“滚出来!操,滚出来!”
猛然他身体不得动弹,那声音又响起。
“我知道你不会理解,所以我不说,但我不说并不代表我不管。”
“所以我算什么呢?一个附庸品,一个假货,一个不该存在的无形的个体?”
“不是。”他看着自己摇头。“你就是我,是圆的另一半,是剧本没写完的结局。”
10
善不是罪的对立。善是起始,罪是终结。没有罪的地方未必有善,没有善的地方必然没有罪。一切恶都将承受业的报,最后摇身成为罪。
他一路走来不能说双手沾满了血,也可以说把无数人推进了深渊。为了他的世界,他有充分的理由摧毁别人的世界。他承认他是极恶的,然而有某个善良的心思蠢蠢欲动。大约人的左脑与右脑总是住了两个自我,自私的,无私的,内心的,他者的,爱的,恨的……无数个对立面在两个自我的瞳孔里折射,总有一个付诸行动:或者重建,或者毁灭。那日,他把那个可怜的工程师扔进护城河里,他的另一个自我苏醒了。
看着自己的一生,看着自己血源的延续,他必须妥协。
他的戏剧终场落幕,他用一把刀杀死自己。
11
一切仿佛就在昨日,昨日却如此渺小,如一颗未定的尘埃,正随风远去。
胡启明看着那颗通透的球,光滑的表面映出他的影子,他能从影子的眼睛里看到那颗球。硅基神经网已经架构完成,抛却人的生理特征而言,这就是一个人,但不是一个全新的人。他伸出手想要触摸球的表面,却被制止了。
“恭喜,治疗完成。”
马罗峰笑着说。
“谢谢。”
他走出特研所的大门,这是新的一天,一个新的世界。他嗅出空气里泥土的味道,大约要下雨了。他已经预料到雨过天晴的美好,或许还有彩虹。
这时,他看见路的对面有人在向他招手,一只小巧的手,却比上一次见时大了一些。筱叶带着甜菜来接他了,她们知道胡启明什么时候“回来”。
他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一路小跑来到那辆车的旁边,举起他的宝贝女儿。
“甜菜!爸爸回来了,我们回家好吗?”
“好!”
“辛苦了。”
筱叶笑了笑。
“你……最近好吗?”
“还不错。”
“那就好。”
胡启明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下起了雨,他欲言又止。
印象中的昨日也是这么一个雨天。
大雨滂沱,他赎清了他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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