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惊恐地睁大双眼,看了又看,发现古槐树下倒吊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三个多月日思夜念的男人安正荣!天哪,怎么会是他?怎么会?
月月来不及多想便向男人扑了过去,男人用只有她才能听得见的弱小声音说:“月月快跑,别过来快跑!”
没等月月想清楚,袒胸露背的刽子手一刀便砍下男人的头颅,人头径直飞向自已,她躲闪不及人头不偏不倚就蹿入她的怀里,血淋淋的人头睁着一双忧伤的眼睛对她说:
“月月,你知道吗我们全让他们捉了,我们三个……”
血在往下滴落,人头没完没了地说着话。
月月惊慌失错,疯了似地往前跑啊跑,好不容易跑到自家门口,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忽然她身子往下一沉便掉进了无底深渊,一只毛茸茸的黑色利爪眼看就要抓住自己,她拚了命的大喊:
“正荣,赶快救救我!”
“妈妈,妈妈,你怎么哭了?”
妮儿稚嫩的哭叫声,终于把月月从梦魇中拉回现实,她惊魂未定地看着煤油灯下的女儿,想着刚才恐怖的梦境,一定吓着了小女儿,她赶忙说:
“妮儿乖,妈这不好好的么!”
她抹去泪水,挪了下软绵绵的身子,把六岁的女儿紧紧地拥入怀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淌在枕头上。
唉,家里没男人在身边,冷清也就算了,晚上恶梦连连,提心吊胆的日子令月月心神俱惫。
每月初一十五,她提前备好香蜡纸裱,去庙里为全家人祷告祈福,近来不知何故总觉心烦意乱。
月月好不容易等到天色大亮,她起床收拾好早饭,又看着小妮吃完荷包汤面,便送女儿去了村里的学校,直等小妮的老师进教室开始上课,她才转身回到家中。
2
面对空荡荡的家,她仍心有余悸坐立不安。便来到堂屋,在先祖的牌位前燃起一柱香头,屋内顿时烟雾缭绕,一缕青烟在盘亘中四下弥散,她似乎听见有人问自己:
“你来了?”
月月抬头环顾四周,屋子里除了自已别无他人,奇怪的声音令人毛骨森森,空荡荡的家里,先祖的灵位该不会显灵吧,大白天的到底哪里来的声音,难道是自己的幻觉?
她隐约听出刚才的声音像极了自己的男人。男人已三个月没回家,也没寄来书信,他如回家何不现身?难道他还会和自己捉迷藏?这么想着她的内心像猫抓一样的难受。
胡思乱想中,她急忙跪倒在灵位前面叩了三个响头:
“求祖上保祐我全家,保祐正荣平安回家!”
一阵又一阵的香火味弥散在屋内,恍恍惚惚中月月微闭双眼,双手合十虔诚的开始祷告,耳边又传来游丝一样的声音:
“月月,我死了,我死了,我好痛啊!”
月月睁开眼睛四下环顾,屋里屋外除了自己并无他人,又听见那声音说道:
“我们三人抓去后,全被他们活刮了,一刀一刀他们割下我们的皮肉,又挑断了我们的手筋脚筋,我那个秘书他才23岁,也被他们杀害了!”
这声音好像从幽远的地方传来,神秘中夹杂着莫名的恐慌,凄惨苍凉无度;又像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忽远忽近若有若无。月月确信这就是自己的男人,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他:
“是你么?你在哪?”
她忘记了恐慌,盯着那缕青烟大声追问:
“快说你是人是鬼?你是安正荣吗你在哪?你要真是我男人就说出让我信服你的理由。”
月月忽然间没了恐慌,她定了定神志,对着屋子四下里发问,屋子静的i只听见她的心跳和呼吸。
“你有块红色的眙记,我怎能不知么!”
果真是他,没错!月月心头一沉,右肩窝贴近胸前那儿的红色胎记,只有自己的母亲知道,婚后也只有自己的男人才见到它。
月月痴痴地望着眼前的一缕缕青烟出神,希望能再次听到男人的回答,屋里一切又重归了之前的安静。
月月微闭双眼,想起之前和男人在一起的点滴时光,她的心又在隐隐作疼,难道正荣真的出了事?这些天他一封书信也没寄回家,真奇怪。
大约一柱香的功夫,月月酥软的双腿起身站了几次这才坐到炕沿,她定定神,左眼皮忽然开始跳动,她找半截细小的麦杆沾上去,来到院中搜遍了屋里院外的各个角落,仍没发现可疑之人,家里除了自已别无他人。
她又想起初嫁后村人的许多传言,说这个堡子建于几百年前,当初也只是村里人防范土匪和兵乱兴建的城堡。堡墙宽约三米,高足有二丈开外,堡子的四角都建有带枪眼的炮台作防御。据说在战乱中它还确实堵挡了不少马步芳的土匪,也有红军多次路经此地,曾在堡里屯兵养息数日。后来的派性武斗中它又变成了当权派的据点,屈死的冤魂无以数计,功与过皆为古老的堡子蒙上了神秘莫测的面纱。
古堡经历了匪乱和灾荒,依然庄重伫立。如今的堡身斑驳残缺,四个炮台早在武斗中被人拆除,高耸的围墙也被人挖掘的失去了原来的厚重,经过几百年的变迁古堡里只剩三十多户的人家相依度日。
平常日子月月很少和他们有往来,又因男人在外地政府部门做事,一月左右才能回家一次,平日无他事左邻右舍也是敬而远之,月月一个年轻女人,更不便东家进西家出的晃悠,日子久了她也和乡邻们更显生疏,因为男人的父母早年双亡也没个几个亲人,正荣从小就做了孤儿,被政府养大又上了学,后又被安置在政府部门工作,成家后月月她也不得不习惯这样聚少离多的日子,第二年有了女儿,母女俩相依为命,生活似乎多出了欢声笑语。
堡子坐西朝东,三十多户人家全被又高又阔的堡墙包围,从东北角进入,是条不足一米的东西巷道,这条狭小的巷道又把人家分成了南北两部分;巷子的中段又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横行小巷,它又把南北两半人家分成上下东西两部分,月月的家院便座落在堡子的底端拐南紧挨着高大的堡墙。晚饭后黑咕咚咚咚的她总会及早地关了院门,和女儿窝在家里的炕头说说笑笑。
记得初嫁过门那阵子,月月晚饭后断不敢一人走出堡子,黑洞洞的堡子常常令她心惊胆战,总怕冷不防会从左右冒出个厉鬼,正荣看她胆小的样子便玩笑说那他以后就做个小鬼,天天给她做伴。她说亏你想的出,哪有这样的玩笑!
有人说堡子里曾经死了许多人,尤其到了傍晚或鸡叫前,堡子里阴魂不散,一个人行走真会把人吓个半死,有几户人家住了几年便莫名其妙地怪事百出,之后便搬离去了别处。
还有人说夜深后,堡子里常常听到有女人或婴儿在泣哭,有关古堡的传言千奇百怪众说纷纭……
种种怪异令月月越想越惧怕,她看了看桌上先人的几个灵牌好像在浮动,月月感到心跳加速呼吸不畅。
她想起出嫁时父亲的叮嘱,若有啥心慌惧怕一定把自己的中指咬住。她赶忙咬住右手中指退出了堂屋,锁上院门快速的向堡子外走去,她决定马上去娘家。
走出狭窄又阴暗的堡子,她的心情豁然开朗起来。蓝天上飘着几朵白云,秋后的太阳仍像火球高高地挂在上空,刺的人睁不开眼腈,鸟儿蹿上跳下,身边不时有狗儿撒欢,说笑的男女老少见了自己都在打着招呼,月月绷紧的神经这一刻终于释放。
出了村子她一路小跑,半小时后终于回到了五里外的娘家。
3.
七十岁的老父看见气喘吁吁的女儿神色慌乱,听了月月的诉说后他陷入了沉思。
他眯上眼睛默不作,细细地掐指算着女儿做梦的时辰和场景,他眉头微皱,又在一本线装的繁体书上指指点点,后又让月月母亲从桃树上砍下半尺长的三截桃木树枝,削去皮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又找来一块巴掌大的小青石板,拿出红黑笔墨在上面边写边画,最后在一块黄裱上又写写画画。这才让月月回家后把写好的桃木楔子钉在三间房子的墙上,再把青石板埋进院门水口的下端,并堵死水口,最后又叮嘱她一定要把字符贴在她睡的炕头。
月月回家后一一照办,一连几个晚上她不再做梦,男人的多日不归仍让月月忐忑不安。
大约半月后的一个中午,男人单位来了几位干部,她的心咯噔一下预感有什么大事,果然一干人进屋后开了口:
“月月,你要有思想准备,你男人他是个好同志,他不幸遇难了。我们这次回来是请你去单位办理一些相关事务。”
她愣在门口一动未动,事情的真相看来比自已的想象更残酷,更让人难以置信。
记得男人三个月前临走的那个晚上,对她极尽缠绵,几次欲言又止,他搂着月月直到天大亮才起床,她曾笑着问他:
“你这是怎么了?”
男人笑笑盯着她看了又看说:
“我舍不得留下你和女儿,等局面稳定时机成熟了,我就把你娘俩接到单位去。”
她笑了:“男人吗总要干大事,别再婆婆妈妈的,你快走吧!”
没想到男人这一走,两口子已是阴阳两隔。
月月日思夜盼,没盼来的生龙活虎痴爱男人,却等来了他的噩耗。
他走了,走的太冤,太揪人心。听着他同事的讲述了,月月陷入了深深的悲痛。
4.
原来解放初期,因为甘南发生暴动,暴动者穷凶恶极,省委派出一批又一批的工作组前去增援,试图和平谈判。
以安正荣为首的工作小组,在一次入村工作会议结来后,已是傍晚熄灯时分,他们在返回驻地的途中遭遇了一小股暴动分子的袭击。劝说感化是徒劳,最后引起双方更大的冲突。面对狡诈的小股势力,我方在弹尽力薄中遭到对方的突袭,同志们随身携带的手枪在短兵相接时,无法抵挡叛军的疯狂,势单力薄的悬殊让敌方抢占先机开枪射杀了我方干部。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安正荣和另外两名干部把仅有的三枚子弹用尽后被叛军捉去,受尽非人折磨,后又被他们残忍地杀害……
听着男人几个月的遭遇,她心如刀割万箭穿身。想不到男人正当英年就遭此横祸,他才只有二十八岁,花一样的年纪就这样死去。她极力拚凑着那些惨状的零星碎片,希望能捕捉到男人更多的信息,似乎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慰藉他失去的魂灵。
月月把自己关进屋子,父母和乡邻们轮流陪着她,谁也无法抚平她心头的伤痛,她想象着受尽折磨的男人,心痛之极。谁能挽回她的男人?
月月就这样滴水未进的昏睡了半月多,男人生前单位前来慰问的同志如一直守护她,她被深深感化了!是的,男人走了,他的组织还在,他的英灵永存,甘南人民永远会记住舍身取义的男人和他的战友。
男人生前的单位为烈士召开了追悼会,她被两位女同志搀扶着出出进进,男人才二十八岁,美好的日子才开个头,生活怎么偏偏和他开了这样的玩笑?
“月月同志,安正荣同志在平叛工作中表现突出英勇牺牲,他被组织上追认为甘南事变的烈士,并追记一等功臣,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组织上会替你考虑并解决一切生活困难。”
月月摇摇头,一言不发,人都没了,我提啥都是多余。
月月又回到乡下,和乡亲们把男人的遗骨安葬在暖阳的一块山头。
约莫又是半个月后,月月午后三点左右去泉下挑水,她舀完一桶水定定地瞅着泉水。
“月月,我的胳膊和双手疼的要命!”
水面突然冒出的声音吓了她一大跳,山沟里四下无人。
“你是谁?”她瞅着泉水开了口,但那声音又没了踪影。她失望的回到家中,刚到家门却被邻家二奶奶拦住:
“月月,你快上我家去看看,我儿子好好地倒在炕上直喊胳膊疼,他说他要回家。”
不等月月答应,二奶奶拖起月月的手臂就来到她家的堂屋,二奶的儿子在炕上抱着头直喊痛,看见月月进门他忽的一下扑到炕边,一把拉住月月开了口:
“月月,我是你男人正荣,我被回民抓了去,他们把我的胳膊用长钉钉在墙上,手掌心也钉了钉子,我胳膊上的肉被他们一刀一刀地剜了下来,他们烤在火盆上吃了!我好痛好痛啊!”
月月和二奶奶呆呆地听他说话,奇怪的是,这声音的确是正荣的,月月问他:
“你要真是我的男人,你说我咋办了你才不痛?”
他把月月拉到自己的胸前,双眼扑闪着异样的光彩,瞅着月月他小声开了口:
“你去药店找一种名叫三七的草药,熬了我喝后就会减少疼痛,我的魂魄还在那个回民村里,你得找岳父请人做法事召魂。我进不了家门,我想回家,你让岳父放我回家,你记住不能超过这个月的阴历十五!”
他的话令周围人毛骨悚然,大家感觉诡异骇人,但又句句在理谁也没更好的理由来解释。月月懵在旁边没了主意,一时又不知如何是好,后来经过几位年事稍高长辈的反复商议后,又分工指派了数名健壮精明的男人分头去行动。
古堡里的女人(小说)5.
三七中药很快就找到并熬成了浓计,二奶的儿子服用后疯颠症状果然缓解了许多。见到月月他仍会立马变个人似的紧紧盯着她不停地喊:
“月月,我想回家,我想回家。”深夜后他哭一阵笑一阵,直闹到鸡叫头遍他才会昏昏的睡去,午后三点后他又开始大喊大叫。
月月父亲让二奶杀只公鸡,把鸡血装进一个小瓶,等二奶儿子狂乱时只取一点鸡血放他眼前。二奶照办,看见血红的鸡血他立马吓的发抖,缩进被里把自己捂的严严实实。日子长了,鸡血来源也成了问题。
男人生前的单位又派来两名干部和车辆等一应物资,当他们得知英魂难安的消息后,便陪同月月等人连夜奔赴甘南,在当地组织部门和乡亲的帮助下,请来法事为亡灵诵经,祷告,安慰亡灵招回魂魄。
月月胸前戴着白花双手抱着男人的像框回到了古堡。她把男人的遗像供上方桌,正墙上又把光荣烈土的匾额高高悬起,摆起香炉燃起香头,她跪在灵位前这才大放悲声,哭的天昏地暗。
院里院外,整个堡子被乡人围的水泄不通,女人婆子跟着抹泪,组织派来的干部声泪俱下,为广大乡邻讲述着安正荣烈士的光荣事迹……
月月去二奶家想看看她儿子的病情恢复情况,没想刚到院子里便迎面撞上二奶的儿子:
“嫂子,快屋里坐!”
月月瞅瞅他像啥事也没发生一样,看来他已康复,一场惶恐内疚这才散去,二奶一家的生活终于恢复如常。
6.
这天晚上,她悄悄她来到院门的水眼口挖出那块小青石。她借着煤油灯详细地看了又看,老父的笔墨仍留在上面,她怎么看也难以辩认出一个字。
她熄了油灯躺在女儿身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经过这些变故,近来她比之前镇定了许多。她竟徒生念想,很想再听听男人的声音。他不是说想回家吗?那就让他回来陪陪自己,鬼魂又怎么了?只要是自己的男人她惧怕什么呢!她把小青石抱在怀里,她等了又等,一个晚上过去,家里一点风吹草动也没有。
第二天晚上,月月又把三间屋墙上的桃木楔子一个个拔出,等了一晚仍没丝毫动静。
第三天晚上,她又撕掉炕头的那张黄裱符,放在煤油灯上烧成了灰。她早早地睡下,心想今晚男人一定会来。
“咕咕鸣!”
二奶家公鸡的一声高亢鸣叫,惊醒了月月,天已放亮,月月扭头,旁边仍是熟睡中的女儿,她的脸上仍挂着那对小小的酒窝。
月月钻进被里,委屈的眼泪直往下掉,她开始抱怨男人:
“正荣,你不是说要回家吗?你怎么不来了?我等了你三个晚上,你怎么骗我?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第四天天刚黑,月月挑上水桶又向沟底的水泉湾走去,满满的泉水里面映着一弯白晃晃的月亮,她瞅着泛白的泉水直到大半夜,泉水仍然纹丝不动。
7.
某日,月月又一次接到了男人生前单位的通知,通知说组织上按烈士遗孀的规定,特意把她安置在甘南乳品厂工作,几日后单位派人专程接走月月母女去甘南报到。
草长莺飞的日子,是甘南草原美不胜收的季节,厂里为女工特意放假半日,男女同事一个个喜上眉梢随着汽车马达的轰鸣去郊外赏春。热闹的厂区显出少有的寂静空旷,月月主动请求留下看厂。
午后三点多,七月的乳品厂仍像蒸笼一样炽热,让人睡意正浓。
“月月!”
迷糊中月月听见一个声音,她的心咚咚直跳,这是他,是他久违的声音,那个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声音这辈子她都忘不了!她一动不动的躺着,心头像一只小鹿横冲直撞。
“正荣别走,留下陪我好吗?”
男人吟吟地笑着一言不发,轻轻挽起她的手臂走向那一片花丛,女儿手舞足蹈的向前跑去。
他轻轻地为月月讲述着1958年的3月,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子里,他和他的同事怎样的出生入死,经受了怎样惨绝人寰的折磨……
月月侧着小脸静静地听着,男人的遭遇让她心疼的无以言说。
男人说有机会一定带月月去他蹲点那户藏民阿婆家,请她品尝阿婆烧的酥油奶茶。他还说,要和月月共骑一匹枣红马,策马扬鞭在格桑花盛开的草原上。
月月笑了,她看着男人的双眸害羞地低下头,双手捶着男人宽厚的胸部娇喘如莺:
“我只要一个花草做的花冠,要你亲手编一个给我戴上!”
男人把女人紧紧地拥进怀里:
“我一定给你戴上格桑花冠,三生三世,你是我最美最美的新娘!”
月月在梦里醉了,笑了,她是梦中的娇娘,男人是格桑草原上最酷帅的王子。
古堡里的女人(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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