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要说什么是结缘豆,必究其根源。单从字面上,这‘结缘豆’的‘豆’嘛,许是真是一粒豆儿的,能吃。许是形似于豆借托于豆,然后传乎其神。至于‘结缘’嘛,起初还有‘舍缘’一说,不过今日就不说,下回你们自个儿去找,我们今日主要讲玉书先生的《常谈》里的‘结缘’,其卷一云:‘都南北多名刹,春夏之交,士女云集,寺僧之青头白面而年少者着鲜衣华屡,托朱漆盘,贮五色香花豆,碟漫于妇女襟袖之间以献之,名曰结缘,妇女亦多嘻取者。适一僧至少妇前奉之甚殷,妇慨然大言曰,良家妇不愿与寺僧结缘。左右皆失笑,群妇郝然缩手而退。’”
……
老先生站在树墩子前,来回踱步,捻捻胡须,沉浸在解字说义里抬头却看越发稀拉的孩子正悄悄离去,唉唉唉直叹气。
“你们这个样子作甚么?听不得劲儿?那要不给你们讲个故事?”老先生坐下抚直双股的长裳,良久才说:“这故事与之前的《常谈》有关……”听及此悄悄溜走的孩子又猫起腰来想走,这回老先生不再拦着,只长而缓慢地望向天,似是追寻古籍里的文辞故事,似是回忆往事。
(1)
故事就从中间讲起罢。
寒露乍起,大火西流,备寒衣。但到底是南方,此时也才寒蝉噤声、残荷落败,只早晚有些凉。
“施主,天凉注意添衣莫再伤了身子。”小沙弥低头道。
只听得女子轻笑,“我这身子再添些疾也无碍,反正也是好不了的。”不见回头,“再说我只能在这一隅活动,怎么能不多待些时辰好看看秋景,现在已是看一次少一次了。”伴着声声咳,咳得娇容愈发苍白,绢上印着点点殷红的血。
“施主,我佛慈悲,心善之人必会得我祖护佑。施主,回屋罢。”小沙弥亦是垂目。
“那你可记得佛祖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护佑?神明是人虚无的妄想罢了。”女子说完还是乖乖回屋。
将小沙弥的一声阿弥陀佛留在身后。
回到禅房那女子翻出枕头底下的荷包,绣的是盛开的黄菊。拉开两旁的绣珠,小心取出珍宝——贝螺。这一件是菊花偏口蛤,这一件是纯色海菊蛤,这一件是金拳凤凰螺,这一件是……一一排列在床褥之上,双手每取出一样便抖上一分,声也愈加不可闻。曾经信誓旦旦愿永结同好,如今却将我独自留在寺院不闻不问,爱你时便是心头好,为我寻遍珍奇艳贝,无情时便是弃之如芥。思及此,一遍一遍摩挲贝螺的纹理,触到棘刺时用力投掷于门,随即脱力,轱辘滚到开门的小沙弥脚边,气力越来越不足了。小沙弥低头瞥一眼径直走到桌前放下汤药,轻道:“施主,请用药罢,自个儿置气也无用。”转身。
“你也怕我这病传给你罢,所以匆匆离去。”那女子亦是轻声。
“不,众生平等。于我,施主与他人并无差别。”小沙弥捡起地上断了几根棘刺的贝螺放于桌前。“只不过施主若是自轻自贱,那与旁人怎会无差别,差别与否在己心而已。”掩上门退出房。女子一人坐在床榻愣神,而后一口一口喝下汤药。
听说寒露时分有三候,一候鸿雁,此时雁为宾,是最后一波南飞的。二候雀鸟入海为蛤,那是否每一枚贝都是雀鸟,那每一只雀鸟化贝时是否希望某日能再度生翅展羽于天空。三候菊有黄华,草木皆因阳而开花,独菊因阴而开,是为晚秋。一花独显,无人争艳是否有些寂寞。
晚风起,将鬓角的发丝吹乱,斗篷的下摆也被吹得大大展开。久站无力,坐于石阶。远处晚霞纷飞,夕阳欲落不落。
“施主……”刚起两个字就被打断,“小师父,不要总叫我回屋休息。”小沙弥无话只是立在身后。
“小师父,你晚课做完了?”那女子觉得身后没有走动的动静便开口问道。
“做完了。”不必回头,也知道小沙弥定是双手合十垂目看珠。
“小师父,我为之前的无礼向你道歉。”语气有些低。
小沙弥淡淡回一句,“施主不必介怀,我已不大记得了。”
(2)
早前三四月的日子罢,佛家及大户好善人家会以青黄豆或制成五色香花豆散之于市人,以求结来世缘。小国少名刹,只有京都的小镇里有座年头久些的寺,香火盛些。听说那小镇有家茶馆的子虚茶甚有名,只能品三口,有机会倒是想去尝尝。
适逢未朝归宁,这才出门想绕去程家的茶馆再喝喝那茶,结果被随行的丫环推着去寺去求结缘豆。果然,还未到寺院大门就已是着鲜衣华屡的少妇、少女的人头,一个个攒动着嬉笑着接过寺院小僧朱漆托盘上的五色香花豆,塞入香囊再放入衣袖之中。未朝是不感兴趣的,无奈丫环直抓住她的手挤进人群里,正费力拨开人群想好活动些,听到前方声音响起:“施主,也挑些豆子罢。”许多双手从未朝的两旁伸出,过于拥挤的人将她无意将手甩向前方,打翻了那盛香花豆的朱漆盘,霎时人声渐渐淡了归于安静,只有大大小小的豆子在地上滴滴答答地弹跳。未朝意识到自己闯祸了,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拉下面子来,毕竟刚嫁作人妇,仗着背后有人撑腰,便硬着头皮说:“良家妇不愿与寺僧结缘。”两旁的人不禁失笑,继而还回豆子,弄得好不尴尬。未朝趁机掩面而逃,就怕被人识去脸,那才丢脸丢到婆家了,至于那始终低头垂目的小沙弥她也未细看。
和丫环两人一路小跑到程家的茶馆,脸上因小跑而泛起的红晕还未散,就径直落座招呼:“翎儿姑娘,请给我上两盏解渴的茶罢。”见是熟客,翎儿也就迈着小步端茶过去,“这是怎么了?”
“唉,我今日……”看着话头想是要说片刻,翎儿顺势落了座。听罢不忘取笑一番:“良家妇不愿与寺僧结缘。”让未朝羞得直想钻地,再加冷静之后心里愈发觉得对不住那小沙弥,人家好意却在自己这儿讨不得好。翎儿见她略有愧意便不打趣转了个话头:“天色渐暗,三四月的傍晚还是凉的,你注意早些回去罢。”
未朝转头看一惊:“都耽误这么久,该回去了。”说完便露出娇羞的表情,想是想起了新婚的相公。于是起身拜别。翎儿陪着到门外就见马车停在不远处,车旁是未朝的相公,“真是的,就急着让我回去。”明明是埋怨说出的调却是欢快的,小别胜新婚总是有道理的。
未朝离去后,翎儿一人独恼:怎么挑起一个话头就结束了,明明是想再说些什么的。“阿难,我们来下棋罢。”好去去烦恼。
在马车里,未朝依偎在她丈夫怀里,把玩着丈夫刚买来的纯色菊花蛤,自己的爱好丈夫全然记得且特意为自己去寻那些不多见的贝螺,单是这份心思就很珍贵了。
你问那如此恩爱似漆的夫妻如何到那般境地?也许是跟“久病床前无孝子”一样的道理罢,何况是仅成婚一年的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你听过么?
也许是婆婆见自己缠绵病榻久无起色,起了让儿子再娶之心,也许是自己的病容让相公忘记了自己曾经颜若牡丹之姿,对自己冷淡三分。现在自己竟想到以色侍人了,真是可笑了。
只是那日失足滑入水池,呛了几口便病了,病了这么久,也看清了人心。稍稍走几步路就感到乏,需丫环搀扶。也只有陪嫁过来的丫头尽心待我了,其他人都是看眼色的家伙。总之日子是不好过的。
(3)
终于,院里流言渐起:新夫人怕是得了痨病罢,样样症状都像呢,少爷对新夫人也淡了几分,老夫人近日有意无意放出要让少爷再娶亲的意思……“啐——这群人就会舌根。”丫头听到愤愤道,再好言宽慰我,我无力扯个笑,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老夫人和颜悦色地请未朝陪她上香,也好趁此机会在寺院里静养一段时日,到底那里是受人供奉的,离菩萨近。未朝简单收几件衣服就上了马车,还带上了贝螺。她丈夫在门前深深望着她,也没再说什么,婆婆直摆手让儿子快些回去。
进了寺的第三天婆婆借口回去了,说过些时日便接她回去,从此她再没回去。
从一开始的有所期待到逐渐了然,她明白原来不过如此,只是偶尔,只是偶尔会想,他会来吧。那边的家似乎忘了她这号人,就这样让她待在寺院里,不闻不问。周围都是僧侣,只她一女眷,处境真是尴尬,这样与休了她有何区别。
院里主持安排一小沙弥时时照顾,这小沙弥就是当初施香花豆的小师父。未朝不知,后来才知。
未朝觉得自己也许真就是痨病罢,虽然当初大夫没有确诊,但种种迹象表明自己就是痨病,这样的话时日无多了。发呆的日子渐长,形容愈发枯槁。
小沙弥见状也只是提醒未朝注意保暖小心再伤寒。今日见未朝久坐石阶上,没有动半分,唤了几声也未回应,出于担心上前轻轻拍了未朝的肩,“施主。”
未朝软绵绵地偏过头,“小师父啊,我是不是时日无多了。”
这一次小沙弥坐在未朝旁边,指着右边的木棉树,说:“你看这株木棉花开过后只有树干了,是不是?”
未朝点头。
“其实不是,你再往天看。”未朝听话地抬头,一条绸带似的星河淌过深蓝的天,“木棉的枝干上是星星。它不是一无所有。”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嗯。多谢小师父。”未朝倒在小沙弥的怀里。
夜深,小沙弥叩响主持的禅房。“师傅,众生谁所生,云何常驰求?于生死轮转,何者为怖畏?”
主持幽幽道:“众生从爱生,心意驰不停;众生处生死,苦为大怖畏!唉,你去抄写《别译杂阿含.第二四四经》罢。”
小沙弥抄了一夜,第二天一如平常送汤药做早课。可是未朝没有如平常,她喝不下汤药,也不需要汤药了。小沙弥默念一句阿弥陀佛,通知她夫家来接她回家。看着人来人往,小沙弥冷冷看着,直到禅房归于平静,埋头打理屋子。什么也没留下,只有那几个贝螺,小沙弥如对待经卷一般小心收起,放在床柜。
小沙弥敲了一晚的木鱼,念了一晚的经。第二天他顶着微红的眼找主持:“师傅,我看不破。”
主持摇头叹口气:“那你去罢。”
小沙弥重重嗑下三个头,收拾行囊一步一步踏出寺院。
“小师父,我想这贝螺今后是无人要的,不如你收着,当日你予我结缘豆,我不收,今日我予你贝螺,望你收下,以求结来世缘。”
听说雀鸟入大水化贝,能印人声。
结尾
“老先生,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好听。”
老先生笑道:“故事从来不是说与人听的,是给自己听的。”
小孩仰起脸来,笑盈盈道:“老先生,那你有没结缘豆吃?”
老先生无奈:“我没有,我只有贝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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