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周先生时的场景,他西装革履,相貌堂堂,油头梳得一丝不苟。
他从我身边走过,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我一眼。
我对自己的魅力很有自信,可在他的匆匆一瞥后,我仍是忍不住找了面能照人的玻璃,看一看我是否一切完美,也试着看一看方才他眼里偶然擦身而过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我原以为这只是女人对自己容貌的一种病态苛求,时隔很久我才懂得,在那时我就已对他暗生情愫,并在不知不觉间放低了姿态。
周先生不会跳舞。这也太奇怪,一个风流生意人,竟然不会跳舞。
不过这也不打紧,他谈吐风趣,甚至根本不必学会跳舞,照样能把他的社交经营得风生水起。
他是一副端庄人的面孔,八面玲珑的口舌,实在占尽了优势,既能讨人欢心又不至于显得太油腔滑调。可正因如此,我才一点也不相信他的诚意。
他是只老狐狸。偷看我,又故意作得那么明显使我知晓,却不走近搭讪我对我说上一句半句话;待我嗔怒回瞪他,他又若无其事地把眼神飘到另一处,嘴角弯起狡猾的笑。
期间我答应了两位男士的邀请,与他们跳舞,我有意表现得很健谈,十分快乐的样子。那两位男士显然受宠若惊,像个十几岁的愣头青小伙子,兴奋得不得了。
他却和一群人相谈甚欢,看都不往我这儿看一眼。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感到失落,只是突然嫌恶起自己方才愚蠢的举止,于是礼貌地快速结束了同眼前的陌生男人的这一支舞。
晚宴结束,外头下起了小雨。
我提着裙子,站在大门外正有些犯难。
身后传来周先生温厚的嗓音,他说,我送你回去罢。说完,他指了指停在大门旁的那辆黑色轿车,驾驶位上的司机转过头来对我点头微笑,我看到车窗里的司机,不过二十出头,上身穿着考究的制服,还戴着一顶白色的小礼帽,精神抖擞,好不体面。
可我回答说,“多谢你,我不需要坐你的车。”
也该是如此,在我冷淡地拒绝了他之后,一辆黄包车恰如其时穿过夜雨,还正好被我发现了。
我叫住车夫,快快地上了座,连价钱也都没问,车夫见我如此阔气,拉起车淋着雨跑得更是卖力。
我不知道被我无情拒绝的周先生会想着什么,或许会觉得我这女子不解风情吧。
他看不见拉起了挡雨棚的黄包车里的我笑得有多开心。
在这场男女关系的博弈里,他先主的动,我到底是赢了。
二、
后来一个多月,再没有了周先生的消息,我猜想他是到了哪里做生意。
我觉得我不该想念他,因为我这样一个新派女子,大好的青春年华,应该挥霍在上流舞会或者其它热闹的交际场合中,而不是像那些缠小脚的小姐们一样待字闺中,心心念念着未来要嫁的男儿郎。
我也真的这样做了,依旧陶醉在我花蝴蝶般的生活里。可我还是偶尔想起周先生,但是想过了,也就算了。
三、
周先生原来是投机商人,他到了南方去,听说倒卖了很多货物,狠狠赚了一大笔。
哼。我早就知道他是精明又狡猾的。
他赚了个盆满钵满,回来以后自然又会出现在各种社交场合,接受众人的恭维,自然而然的,我又再见到他。
他明明发了大财,面上却云淡风轻的模样,半点不露骄傲得志的神色。
男人们觉得他颇有风度,女人们更为他的多金谦逊倾倒。
他不得意,鬼才相信。我对他的假清高不屑一顾。
席间他发现了独自站在阳台的我,于是快步走过来打招呼:“密斯!”
我转过身来,他像尊雕像一样直挺挺立在我面前:挺括的西装,一双擦得锃光瓦亮的皮鞋,还有他的轮廓很美的鼻尖,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
我收敛起被他所惊艳的心情,冷静地祝贺他,“恭喜周先生了,听说周先生此次在南方做了笔大生意。”
周先生听了我的话,眉头一皱,似乎很不满意。
随后他突然对上了我的眼睛,看了我足有五六秒,一股要把我的眼仁儿都吸过去的架势,他缓缓说道,“密斯,我在南方时,很是想你。”
我吃了一惊,怒斥他:“周先生,你好无礼!”
也不敢再看他,我连忙走开,脚下的高跟鞋踏得地板噔噔作响。
走的远了,我才摸摸脸颊,觉得手上发烫。缓过神来,我又忍不住笑了,回想他一脸郑重却说出那等直白话的情形,真是滑稽得很。
“密斯梁哦,作什么事这么开心?”这时我平日的麻友刘太太朝我走来,问我一句算是打了招呼。
“没什么,只是刚刚看到窗台下面有两只猫儿打架,觉得有趣。”我随口答道。
“是么,杨老板几时又有这个好兴致,在宅子里养了猫,我竟没听起他家太太说过。”刘太太有些纳闷,因为她自认为跟这个宴会的东道主——杨太太私交很好。
我愈发觉得好笑了。
四、
我跟周先生又在几次社交场合上碰见,但是他自上回被我骂过以后,就不敢再来招惹我了。
我很是得意,但又不免失望,周先生竟这么轻易就被一个女子吓退,实在无聊。
很快我就意识到我还是太不了解周先生。
被应酬拖得晚了些,那主人又没半点眼力见儿,不愿劳动他家的司机送我一趟。
叫我一个年轻女子大晚上的,哪里找黄包车回家去?可不就是触了霉头,碰上个仇恨富裕人家的乡巴佬。
我自认是个女男人,虽不如川渝那边的女子泼辣,却也不是好欺负的。
我直说我没钱,抓紧了手上的小皮夹,随时准备着,只要他一上前来,我就老大耳刮子狠狠抽他。
“你莫说这个话,我是看着你从那洋别墅里出来的,又一身的摩登打扮,怎会没钱?你年纪这样轻,大晚上的还没得车子送回去,定是哪家养的不得宠的小老婆了!”那该死的乡巴佬先讥讽我一顿,怀中掏出明晃晃的刀子,把我给唬住了,将皮包抢了去。
我料不到现在这时境变得这样糟,但也所幸我当天并没佩戴什么太值钱的首饰,损失不至于太惨。
在我狼狈得忍不住在街上破口大骂那该死的乡巴佬贼强盗时,身后照出来一道长长的亮光,我回头一看,是辆缓缓行驶的黑色轿车。
我认得戴着顶白色小礼帽的司机。
此时我却巴不得忘得一干二净。车停在了我身旁,后座的周先生还是一身黑西装,梳着一丝不苟的油头,似笑非笑的神情,给我一种看不透他的感觉。
周先生打开车门,往里挪动腾出了一个座位,这次他倒不称呼我密斯了,而是直接问我:“夜深了,怎的一个人在街上乱走?”
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根本不像他的话说的那样有关心的意思,而且自然地给我腾位置的架势,似乎笃定了这次我一定会上他的车。
反正我的窘迫都被他悉数看了去,我也懒得再别别扭扭了。
“舞会结束得晚,我出来时被贼人抢了东西。”我阖上车门,并不看他,神色矜持地说道。
“哎呀,世道乱了。”周先生感慨一句。
这冷不防的一声感慨倒不像是他的风格,我好奇地转过头,要看他此时表情。
“密斯打算怎么办?”
这是周先生与我的第二次对视。这密闭的黑色轿车之外,是昏暗的月光和幽静的长街,这密闭的轿车之内,是后座互相迷失在对方眼眸里的两个人。
这一刻的对视似乎十分漫长,戴白色礼帽的司机专注地驾驶黑色轿车,车头两束光徐徐穿破夜色,可也没驶出几百公里开外,怎么后座两个人的时间就静止了呢?
“一介女流,能有些什么法子。”这样的明知故问,也不知他到底是随口说了出来,还是有些戏谑的意思。于是我转而瞪他,冷言答道。
他神色不变,却避过我的打量,将视线投放在车窗外的远处,似是漫不经心地缓缓开口:“我与警局的张局长是知交好友,想他近来闲得发闷,明日我便将密斯这案子交给他。”
我不知我的嘴角是否透漏了我此刻的心情,但是他偷觑了我一眼,仍旧望着车窗,也不动声色地泛起微笑。我绝不承认我是因为他的特别关照而感到快乐,我只认为我那时是被他那威风凛凛的语气逗乐。
那一整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倒不是为丢了东西而烦闷,只是脑海里挥之不去都是那辆停靠在我家巷口外的黑色轿车。
我下车,他再没有对我说任何话。
直到我四楼的房间灯光亮了,那黑色轿车才缓缓离开。
估摸着车开走了,我悄悄走到阳台外去看那车尾巴,竟然生出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五、
只消三天,我的皮包便找回来了。
我向来对周先生的广交人脉深信不疑,但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把这段公案了结了。
皮包是完好的,但里面空空如也。我倒不觉可惜,丢的钱横竖也就少坐两三趟黄包车罢了。
周先生反而作出一副歉意的模样,说,“是我失信于密斯,应承替密斯寻失物,却只找回来一个空皮夹,请让我作东,密斯赏光吃个中饭,算作我的诚恳道歉吧。”
他这样一个利害人物,岂能做蚀本买卖的?我还不至于蠢到主动往他设置的圈套里钻。
“多谢你的好意,我尚有它事要忙,抱歉。”接过皮包,我扭头就走。
周先生意料之外,愣了半秒,快步追上,自身后一把夺过我拿在右手的皮包。
如此张狂的举动,使我错愕又恼怒,于是我连最后的一点客套也丢弃了,直斥他:“你不是君子!小人无赖!”
周先生哈哈大笑,将皮包递给我,“我可从未标榜过自己是君子。”
我不知道他的脸色变换如何衔接得那样快,上一秒仍嬉皮笑脸,下一秒便严肃得让人倍感疏离。
“我要走了,南方又起新战事,我须得快些赶到,以免失了情势。”
周先生的嗓音是这样深沉性感,说话间,喉结也跟着语气停顿轻微滑动。
仓促的相邀是为仓促的告辞作铺垫么?我再次失态地扭头就走,甚至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来的一股委屈与怨气。
周先生没有再追来。
至今我仍然懊悔。那时的我,本可以令那次的匆匆告别变成日后更值得回味的美好片段。
六、
战火只要没烧到后方,除了政府和一些野心勃勃的投机家,没人在乎,这座城市的歌舞升平似乎在四起的烽烟里隔绝出了一片平和昌盛之地。
当然了,对于市井小民来说,无论打不打仗,他们永远都在为生计发愁。
我坐立不安。前线的战事吃紧,连通讯都一并中断;枪炮无情,周先生一直没有回来。
我一直想念他,但又不是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着。
我觉得我的心脏一定是被飞射的流弹碎片击中了,不然何以如此惴惴不安。
七、
僵持了半年,前方失守。
期间有小道消息透露,敌方占领了南方某地,却未屠城,那里的人反而因为停战回归了正常的生活。
这里大致分为两种情形,一种是贫苦小民,期待着战火燎原,盼望自南方一路烧过来,然后速战速决让他们也回归正常生活;另一种是阔人们,忧心忡忡,一面变卖产业一面举家搬迁避难。
第一种情形,我理解。战时封锁导致的物资稀缺,物价飞涨让一众本就蜷在底层苟延残喘的穷人更难负荷,唯有战火平息,他们才能余命以喘息。
第二种情形,我也理解。打起仗来,阔人们那丰厚的财产就会作为引祸的种子最先将他们推至险境。
我是介于这两种极端情形之间的第三种情形。
无依无靠,逃无可逃。
挥霍着最后的资本,在一如既往的纸醉金迷里消磨掉对未来无望的恐惧。
我们这样的漂亮男人女人,纵使知道明日就要落难,但黎明差一刻未到,我们都选择体面地浪费掉剩下的光阴。
若是换了周先生,他会选择成为这三种情形的哪一种呢?
我摇摇头。
他仍否活着,我都不得而知。
八、
世间的爱侣总因各种奇怪的缘由错过。
然而自南方北上的战火却没有耽搁。
这场战火一举燃尽了我娇纵无忧的少女时代。
开战前的小道消息一半真一半假。不屠城是真的,回归正常生活是假的
打仗死伤很多人。要是报馆还印报的话,只怕讣告能登满整份报纸;医院自建成以来也从未试过这样生意兴隆,诊室人满为患,等待医生的伤者挤满走道,那些半死不活又无钱可医的穷人们扎堆躺在医院大门外哀嚎。
选择了第三种情形的人,没有不悔恨留下的。因为死在炮火里还算一了百了,醒来的醉生梦死,意味着不再有分场合更换的华服,不再有任由挑剔的可口珍馐,不再有随叫随到任意差遣的仆人司机;从天堂到地狱,也就不过一瞬间。
挣扎不过现实,所幸我还能振作,开始灰头土脸地为生计发愁。
在缤纷的少女时代,钱于我,是点缀;如今落难,我懂得,没钱就意味着我会难堪地死去。
于是我瞅准了那些小打小闹赚了钱的投机小贩,死缠烂打地要求他们带我到边界去。他们劝我,一个年轻女人,放下身段,挣钱总比男人容易,何苦冒险干这行;我太执拗,包袱一卷,再三保证不会拖累他们,软磨硬泡下,他们终于应允。
枪林弹雨里来回几趟,战争的诸般残酷已不再十分撼动我,当然,也不是没碰上过命悬一线死里逃生的时刻,但是我熬过来了,也相信我会熬出头。
我希望我和周先生都能好好活着。
见面时,我一定骄傲地告诉他,虽然不能像他一样成为大投机商,但我也是一个很了不得的女人。
九、
城市被攻陷。
那些战前的“上流社会人物”大多被捕入狱,虽然我也不很清楚他们到底犯下什么滔天大罪。
不幸的是,其中就有我的家人。
在这座生养我的城市里,我竟会沦落到孤立无援的地步了。
战后重建的城市本身没有多大变化,然而战争所带来的改朝换代一样的巨大影响,把我的过去都给清了盘,我仿佛成了新迁的住民,一切从零开始。
我甚至有些怀念那个替我找回皮包的周先生了。
可是再也没有什么周先生、李先生帮我。以一个女子的微薄力量,又如何与军政界周旋,救出她的家人?
我嫁给了一个姓范的军官。这就是我的选择。
我们是在交战期间认识的。活跃在边界的一众投机小商贩统统被敌方抓去,接受盘问时,就是这位姓范的高级军官对我这个胆大的女子格外怜悯,放了我一马。
战争时代根本就没有什么男女之分,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特别宽容,多半带了点其他意味。
我穿上我所能搜寻来的最好的一套衣裙,细细地化了个妆,坐上人力车,摇摇晃晃地往打听好的范军官的办公地去。
我冒险地赌了一把,幸好,我赌对了。
我和范军官顺理成章地交往,成婚,我的家人也从阶下囚变成了人人尊敬的范军官的岳家亲戚。
我没有机会骄傲地告诉周先生我是一个很了不得的女人。
而我到底有多了不得,只有在炮火连天的边境线上对我一见钟情的范军官清楚。
十、
军官太太的生活很闲适。
剪裁精良的摩登衣裳,女子们的茶话会,摸摸麻将牌,偶尔跳个舞。
一切俨然我少女时的情形,然而如今以一颗妇人的心去体会,总也感受不到当初的那种快乐了。
人生的顺序还是得讲究,先苦方可后甜,但遗憾的是我已错了序。
我眼睁睁地望着我从前的那些快乐日子,飞鸟一样地过去了。
往后的无聊光阴,都是对少女的我纵情享乐的报复。
十一、
战争改变了一切。
使一个乖张少女,变成一位得体的妇人。
她挽着丈夫的胳膊,在她丈夫与同事寒暄的时候,静静站在她丈夫的身侧,温柔地微笑。
人群中的她是多么出挑。女子但凡有这样曼妙身段的,都没有她这样漂亮的脸蛋。
她的丈夫也是人中龙凤,与她多么般配啊。
人们打量她,满带钦羡地感慨:她是被老天特别宠爱的。
她坦然地接受所有钦羡的目光,哪怕他们对她曾受过的苦一无所知。
她刻意维持的坦然在与另一抹眼神相接触时轰然崩塌。
那抹眼神乍一看是克制的,却又分明炙热得像一团火。
她丈夫的上司,朝道别的众人摆摆手,躬身坐进了车里。司机利落地阖上后座的车门,转身快步走到驾驶位前,拉开另一扇车门的一刹又漫不经心地望她一眼。
她读得懂漫不经心里的深意。
那是她的年少旧友,阔别重逢,所未说出口的一句:久违了。
车子绝尘而去。
她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她只知道战争真的改变了一切。
曾经骄傲如周先生,也迫不得已对生活做了妥协。
十二、
原来周先生去南方,不是为了做投机生意。
他人脉甚广,加上本就是个灵通的投机商,总能快速又准确地把握前线战况。他预感南方即将失守,于是连夜赶赴交战封锁区,要把他的妻子带到北边来避祸。
重逢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周先生在老家还有一位妻。
据周先生说,他的家庭是老式作派,他也就早早成了婚,但他骨子里终究不是他父母那样人,以至于对这位父母指配的温厚老实的妻无多大好感,所以从未对外人提起。
后来我到周先生家中拜访,见过一次她。
路上我还颇为好奇,周先生的妻会是个什么模样的女子。谁知刚踏入门槛,抬眼就看到正在屋中清洁洒扫的她。
周先生唤她名字:孝芝。
她放下擦桌布,双手摁在腰间裹的破围裙揩了又揩,急忙应声前来。
这样一个恭顺、谦卑又勤劳的德妇,的确是个符合旧时标准的儿媳的好人选。
我在她横亘皱纹、疲态尽显的脸上读出了三种神色:错愕、转为不安、再转为怯懦。
同为女子,我想我能领会到这时的她是怎样的一番心情。
我不禁同情起她来。命运安排她嫁给这样一个出色又寡情的丈夫,却没有再格外恩典她与这位丈夫相匹配的美貌和才情,她身上理应被歌颂的贤良淑德,反而成了难以挣脱的桎梏,将她的一辈子牢牢限制在平淡的家庭生活和一个并不爱她的丈夫里。
她仰望着她优秀的丈夫,以他为天,在老家默默无闻地当了大半生的活寡妇;如今丈夫与一位摩登女郎谈笑风生登堂入室,作为妻子的她,反应竟不是呷醋气恼,而是顺从、自卑和苦涩的笑脸相迎。
“周太太,你好。”我也不想令这个可怜的女人误会伤心,于是不等周先生介绍,就先温和地问了好:“我是军区范军官的太太。”
她怔了片刻,也不知是因为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到有人称呼她一声“周太太”,还是因为长官太太的造访而感到受宠若惊,或许二者兼有,于是格外热情,忙上忙下招呼我,她也没念过什么书,努力地要与我寒暄,却用力过猛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十三、
我不该因为战时的这一点温情而忽略掉周先生的野心。
说到底,我还是不够了解他。我甚至觉得,自他将皮包还给我的那一天起,我们渐行渐远,以至彻底生分了;重逢之后的他和我,前尘往事都翻了篇,我们像是结识不久的新朋友。
我不过是个妇人,看不清楚这座平静的城市里已经多少次风起云涌。我了解局势的唯一渠道就是我的丈夫。
作为司机的周先生,扳倒了他的雇主,投靠了雇主的死敌,翻身成了高级军官。
范军官对我感慨道:仰仗着那么多忠诚的部下推起来的一个将领,竟栽在了一个不忠心的司机手里。
我笑而不语。
哪怕在战火里救出了不爱的妻子。
周先生还是周先生,他不会甘心屈居人下。
我见证了他如何东山再起。
见证了他如何脱胎于一个籍籍无名的司机,恢复他原本的风度翩翩模样。
当他一身高档西服,托着酒杯向我缓步走来,我总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以为我还是十几岁的少女,不过是在某一场舞会里出了几秒神,接着这个狡猾的精致男人走过来,我已全副武装,时刻准备着开始暧昧的交锋。
他的嗓音一如当年。可他开口问好的,是“范太太”,而不是“密斯梁”了。
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我举杯,淡然一笑。
“祝贺你,周先生。”
十四、
我的大半生尘埃落定了。
范太太,范军官,一儿一女。
大抵是生活得太安逸,我发现穿衣镜里的自己胖了一些,不由得抱怨。
范军官却说,“现在的你,穿起旗袍,更有韵致了。”
我笑了,转过身拥抱他。
我在里屋,看着范军官轮流抱起我们的孩子,分别亲吻他们的脸颊,而后放下来,满脸疼爱地抚摸他们的小脑袋,叮嘱他们不要淘气。
接他上班的车还在等着。范军官站在大门外,冲里屋的我含笑摆手,猫腰钻进了车子里。
比起周先生,我更感恩老天爷待我不薄。
周太太难产一天一夜。
当了大半辈子浪子的周先生从未经历过这些,束手无策地看着妻子剧痛挣扎了一天一夜之后,才着急地把我请来。
当看到蓬头垢面的周太太,我意识到穿着旗袍来看望她的我简直是罪恶。
当即把周太太送进医院。
产房外等候的周先生,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惊慌失措的情绪。他不停地发冷汗,坐立难安,频频问我女人生产的各种细节,还时不时地转头去看产房紧闭的大门。
为周太太担忧之余,我更为周先生的改变震撼不已。
周太太大出血,医生无力回天,母子双亡。
周先生痛哭流涕。
这是自他懂事之后,唯一一次流眼泪。
周太太阵痛的时候,他攥着她颤抖的手。
周先生说,看着这个被他忽视了十几年的妻子,竟然拼尽全力地要为他生下他的孩子;看着那样瘦弱的她,竟勇敢得像一个战士,他心脏狂跳,只觉得这一生从未像当时那般那么渴望过和一个女子拥有温馨的家庭。
他暗暗发誓,要好好待她和孩子。
可惜老天爷根本不相信这个浪子,所以没有给他机会。
后来他夸我,你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
我也哭了。
十五、
周先生遭受重创以后,没有继续消沉,而是更加专心于他的事业。
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收敛羽翼,而是变得锋芒毕露。
也因为如此,周先生得罪了很多人。
周先生的位阶跟范军官拉了一大截,现在又是个独身男人,为了避嫌,我疏远了他。
他也没有再找过我。
过了几年平静日子,战事又起。
范军官也逐渐忙起来,有时候会被公务拖到很晚才回家。
军区里划分了几派势力,为了自保,范军官最终也不得不站队。
未来范军官的烦心事只会多不少,工作上的我爱莫能助;作为一个妻子,只能尽量地体贴。
周先生与范军官是对立的两派势力。
我嫁给了范军官。
那么,周先生也就是我的半个敌人了。
十六、
前几日范军官留洋的发小送了两套儿童洋装给我的孩子。
女孩儿的是一条奶白色的骨撑纱裙,男孩儿的是一套白色的小西服。
我给我的女孩儿扎好了长辫子,给我的男孩儿梳好了一个小油头,换上新装的他们,趣致可爱得像一对搪瓷娃娃。
我忍不住抱着他们亲了又亲,才让司机送他们去学堂。
客厅里的电话响了,保姆张姊接起来,说是找我的。
听筒那边传来周先生的声音。
码头风很大。
周先生拿下头上的礼帽,右手提着他的小皮箱。
远远地,看到他是笑着的。
我又想起他还皮包给我那天的场景了。
当年的那股气又一下子蹿腾到胸口,我快步走上前,问他:“为什么走得这样突然?!”
“我有前线消息,这里很快要开战,我不得不走。”周先生对我没来由的火气有些莫名其妙。
我冷笑一声,“就算是下通牒,也往往提前。你这样算什么?”
周先生沉默了。
我瞪着他,瞪得我的眼睛也发涩。
这十几年间的人世沉浮,也没能改变他俊朗的容颜。可这些年的变故到底在他脸上有迹可循,眼尾一道又一道的褶子记录着他所有的不易。
“可你还是来了。”良久,周先生说。
这时渡轮开始鸣笛,我什么也听不见了,头发被呼啸的北风吹得四散开来。
汽笛的呜声悠久绵长,像是有意为港湾里辞别的爱侣们拖延时间。
周先生嘴角翕动,那饱经沧桑的双眼里流动着宝石一样的光彩,翻腾着比海浪还要汹涌澎湃的情感。
耳朵充斥着汽笛的鸣响,我们在风中对望,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可是我知道那些被听到的话一定会令我惶恐。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周先生往前迈出一大步。
他抓住了我的手。
小皮箱重重地砸落在地,他的礼帽被风刮得飞出老远,打了几个旋儿,嗗碌碌滚下栏杆不见了。
汽笛声停了,检票口黑压压挤满了人,进了站的那些,提着行李陆陆续续登船。
“跟我一起走。”
周先生说得利落干净,吐字清晰,每个字的音准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我方寸大乱,他却把我的手抓得更紧,要将我整个人拉到他怀中。
“你疯了!”我使劲挣脱开,扬手打了他一耳光。
周先生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捂着脸颊,眼神晦暗莫明:“范太太,老朋友的一个玩笑,你怎么这样较真。”
压抑着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我的胸口剧烈起伏,甚至忘了该如何喘气。
周先生不再看我,伸手拎起地上的皮箱。
我转身往出口跑去,这里是码头啊,谁也不会耻笑一个涕泗横流的狼狈女人。
周先生在身后大声喊道:“我从来不是君子,你也不是什么淑女,我们正好天生一对!”
我不敢回头。
周先生拎着皮箱,也汇入了黑压压的检票人流。
十七、
这天夜里,我的睡眠很浅。
梦里总是一些破碎的少女时光片段。
播放不停的唱片,打了蜡的亮堂地板,美妙的舞蹈。
被黑色轿车暖黄色的灯光徐徐穿破的静谧月色。
黎明破晓,范军官满身疲倦回到家中。
尽管他轻手轻脚,我还是醒了,披衣而起。
张姊已经在厨房里忙活着,给范军官准备早点。
“我已经嘱咐过张姊了,明日两个孩子不上学。你陪着孩子,待在家中,哪儿也不要去,知道吗?”范军官接过我递的毛巾,掬水洗了把脸,一边擦脸一边说。
“为什么?”
“码头一趟四半点的渡轮,还没驶出公海就被轰掉了。上头说是渡轮里混进了一批特务,为着宁错杀毋放过,趁夜将那趟渡轮击沉了。天一亮,沉船的消息传出去,外面势必大乱。”
……
“周长官请了探亲假,说是去安顿他亡妻的娘家人。他要搭四点半的那趟渡轮,他身边人,有哪个不知道的。”
“上级不透露,但我也隐约猜到快要开战。若真有敌方的特务,截船将人捉起来就是,击船一举也太过莽撞,李司令执意这样做。”
“我也越来越搞不懂现在的情势了。李司令与周长官争夺指挥大权闹得很不愉快,李司令如此挟私报复,未免太伤天害理。”
……“小曼,你怎么了?!”
悲从中来,我放声痛哭。
孩子们也被吵醒了,过不多会儿一齐围在我身边,都瘪着嘴,轻轻推搡我。
女孩儿抹抹眼睛,先哭叫起来,“妈,你怎么哭了?”
男孩儿叽叽喳喳地也跟着哭喊:“妈,你为什么哭?”
十八、
轮渡事件果然引起暴乱。
范军官也被指派加入了镇压队伍,两天没回家。
张姊陪孩子们在房中午睡,我坐在客厅,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报纸,担心范军官被暴民所伤。
前天的报纸花了半个版面登了一长串罹难人员名单。
周先生的名字排在最前,十分醒目。
这样鲜活的一个人,怎么最后就只变成了几个印在纸上的油墨字块呢。
我有时候想。
周先生这一辈子,风光大半生,输在运气。
我太多地方都及不上周先生,没有他预判的眼光,总能未雨绸缪;更没有他那样聪明,总是运筹帷幄;但是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被未雨绸缪、被运筹帷幄的,我仅凭运气这一条,就赢了他。
命运推动着我,替我选择了最适合我的路,而非我走得最快乐的一条。
我拥有了完满的人生。
也永远失去了登上那一艘渡轮的机会。
我意识到我再一次犯了同样的错。
我和周先生的最后告别是如此难看,并且无法挽回。
十九、
大家都知道要开战,可是没有人会知道确切的日期。
在你拼命珍惜时光的时候,它没有消息;你一懈怠,战争它又冷不防打响了。
范军官要带兵上前线。
出发前夕,我同范军官说:“我想好了,我要留下来陪着你。”
范军官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我。
透过他的眼底,我看到了一片汪洋,那是欣喜的,又是悲伤的。
深情能值几钱?不能换口粮,不能换大衣,就算赊账,也从见过有人抵押深情,但偏偏就是这么一种无用的东西,在战时竟然如此奢侈。
我发现,自生育以后,我越来越爱哭。
我拥住范军官,开始嚎啕大哭:“我已不愿再经历这些生离死别了……你走了,死在战场上,是一了百了,可活下来的人,却要承受所有的痛苦……你多么自私……”
范军官轻拍我的背,忽而又抚弄我披散在背后的长发。
他很温柔,很温柔地对我说,“曼,我很高兴,太高兴了,你竟说你要陪着我。”
“曼,自我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你是个坚强的女人。”
“我们的孩子还那样小,你难道忍心让他们见不到父亲,又见不到母亲么?”
“你会将我们的孩子照顾得很好,安心在后方等着我,等着我凯旋归来。”
……
那夜我睡得安稳,心中一片柔软。
半梦半醒间,依稀看到范军官抱起我们的孩子亲吻,含笑对我摆手上车去办公的情形,还有周先生和周太太相敬如宾的场景。
二十、
那些你不愿意成真的事情,千万不要说出来。
否则很容易弄巧成拙,弄假成真。
说不愿意再经历生离死别的那个人,反而亲眼见证了所有的生离死别。
辗转几年,我得到范军官战死的消息。
后方被攻占,逃难途中,张姊染病去世。
战争终于结束,范军官被追授烈士荣誉,我重返故里,竟然在这座城市里迷路了。
我疼爱的女孩儿远嫁,三十多岁时出车祸也死了。
我的视力急剧下降,听力也大不如前;儿孙绕膝,认得他们的脸,有时却记不起他们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被那个时代所遗弃,孤独地留在陌生的新世纪,冷眼旁观人事更迭。
几十年光阴,一眨眼就过去了。
热热闹闹地过了个百岁寿。
到照相馆里拍张全家福,子孙晚辈簇拥着我,满满当当挤了一堂。
他们中的几个,长相还隐隐约约有着范军官的影子。
正值盛夏,我有些困乏。
馆内阴凉,我仰面躺在老人椅上,眯缝着眼要打盹儿。
忽而被一阵细碎的人声吵醒。
我睁开眼看,是几个年青孩子围着照片墙叽叽喳喳在议论着什么。
一旁的嫂子察觉,连忙呵斥道,“哎呀,你们这样啰唣,吵醒太奶奶了。”
那几个年青孩子纷纷回头,其中一个年纪略小的孩子,笑嘻嘻对我说,“太奶奶,您瞧,这张照片上的男人,特别好看。”
我顺着视线望去,发现一张模糊又熟悉的脸。
年迈的我突然激动起来,我说,“快!快扶我过去!”
他们搀扶着我,缓缓走近那幅陈列的墙上的黑白照片。
那是多么英俊的一张脸庞,微笑的嘴角分明一本正经,却透着一种狡猾的意味。
拿着胶卷的照相馆老板走进来,看到大家都围着那一副照片,也颇为得意地向我们介绍,“这是我偶然搜罗来的旧照片,这照片主角实在是个美男子,裱挂在店里,是绝好的广告。”
照片中的周先生是那样神采奕奕。
我看着他,他仿佛也在戏谑地回望着我。
事隔经年,少女羞涩又热烈的情感再次充溢我的胸腔,我的眼睛里闪烁着璀璨的月河星光,这一回,我再也不必顾忌什么,蓬勃的爱意终于破土而出,如一株疯狂生长的花树,摇落了千片万片未曾来得及说出口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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