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话
大年初一的夜晚,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外面的天气特别寒冷,地上和麦田里的积雪久久未融。至此之后的半个多月,陈大爷都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每天输着无济于事的液。有时候他半夜会突然发起热来,全身火辣辣地闷烤着心脏;有时会突然地吐起来,阵阵的疼痛感不留情地消磨着他。陈大娘和大社忙来忙去,就这样生生地拖。
医院拖不下去了。医生和护士三番五次地提醒他们最好回家养着。医院本无能力治愈陈大爷晚期的癌症,更不愿让患者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与世隔绝。
拖了一段时间,终于还是打算回家,即使他们明白,回家就再也没机会去处理那些突发的症状。或生或死,彼此都心照不宣。
“回去,躺在家里舒服。”
陈大爷牵着老伴的手,牵着世上唯一还能让他感到慰藉的手说道。
“住院费已经用完了,现在还拖欠四千多,走之前别忘了结清。”护士盯着电脑显示屏,面无表情地对陈大娘说道。
陈大娘准备回家取存款本,托大社先帮忙收拾着行李准备回家。过了一个多小时,陈大娘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眼里含着泪与恨,骂道:
“肯定是志强拿走了,他以前就用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拿走了!丧心病狂的!”
“什么事情?”陈大爷虚弱地看着她。
“钱没了!”
“明天再走,你打电话给他。”陈瑞华的手不停地颤抖,泛着白光的脸上也涌进丝丝的血色,瘦细的脖子上粘着的一层皮也上下伸缩着,像个快要报废的老式按压泵一样。
“我先帮你们缴上,咱回家再说吧。”大社想要做点什么,让自己的心和他们的心好受一点。他不愿看陈大爷一家人为难。
“等等吧。”陈大爷充满感恩地拒绝了。
时间过得特别慢,一分一秒都像是煎熬。三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病房里,沉默着像一尊尊雕塑,但和雕塑不同。他们此刻的内心,正以加速度飞快转动着。可看起来依然是一动不动。
另外两个病床的病人和家属来来往往,喧闹着在聊天,吃水果,谈些家务事。他们三个依然沉默着,甚至连眼神都看不到在眨动。
“下雪了!”大社坐在病床上,背对着他们说道。陈大爷听到,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又下起了雪,灰蒙蒙的天空开始慢慢地变得洁白起来,无数飘落的雪花落在远处的屋顶和道路上,轻轻地不发出任何动静。但陈瑞华却渐渐地感到一种压抑,就好像窗外有无数的眼睛在盯着自己,像是盯着一个即将捕杀成功的猎物。雪越积越厚,先是远处的几间屋顶,慢慢到医院的花坛,再到通往住院部的小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雪,在步步逼近。
“又他妈的下雪,”这时候志强刚刚赶到,在门口叫嚷道,“什么事情非要我过来,今天忙得昏头转向。”
志强抖了抖衣服上的雪,走进病房。他又侧着头抖搂着脖子里落进的雪,脖子上空无一物,只能看见一道还泛着红的勒痕。似乎少了点什么能够威慑别人的东西,大家都没有在意。
“还以为你有点良心,自己的爹得病,你好吃好喝陪着过个年。原来猫着心眼,背地里干坏事。”陈大娘站了起来,指着志强质问道。
“救救急,我拿点钱怎么了?”志强并没有否认,对自己眼前两位佝偻着腰,一辈子没有出息的爹娘,他满不在意,充满不屑,就连撒谎狡辩,他也不需要。“今天拿到县城,都已经签合同投资完了。以后还给你们!”
“你爹都这种情况了,那是救命钱。”大社看不下去志强颐指气使的样子,插言道。
“大社,你在啊!”他恬不知耻地笑着,“救命,能救命?”
“多亏了大社在医院照顾你爹,你呢?来过医院吗?你看看你那老爹了吗?你怎么那么混账!”陈大娘已经彻底失望。就是志强再混,她决没想到他会偷。
“住院不也治不好吗?白白浪费钱!”
陈大爷自志强进屋来就感到心里压抑,这个病房就如同飘进了阵阵层层叠叠的雪花,寒冷,冰凉,轻飘飘的雪渐渐重了起来,压得陈大爷透不过气。听他们吵闹了半天,陈大爷憋闷的胸口涌出一大口血,一瞬间,叽叽喳喳的病房顿时安静了一下,然后又猛地像火山一样喷发起来。
“老伴,老伴……”陈大娘吓得哭了起来,她托着陈大爷的脸,慌乱地用手去擦着不断流出的血。
“医生,医生……”大社和志强也猛然一下惊到了,急忙扭头跑出去喊着医生。
陈大爷睡在病床上,眼睛直盯着医院的天花板。白色的顶板就像那个被白雪覆盖着的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而现如今,他要带着这一切离开了。
疾风吹起,卷雪拂尘。房外的雪花狂舞而起,纷纷扬扬,如负命之人,携令而至,银蛇灰线,伏脉千里,终功成而退。白雪裹持着尘世的烦扰,自地面踏雪迎上,将其带往另一个破灭之地。
白色幽灵置若罔闻,在守候了很长时间之后,终于带走了陈大爷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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