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话
他呆呆地看着窗外,雪又下了起来。
昨夜最初的一层雪,已经慢慢消融进泥土里去了,而今夜飘飘落落的雪又掩盖在了昨夜的雪层之上。雪就这样一层一层地消融,又一层一层地掩盖。也许很快雪就会彻底消融,但消融之后的世界,只会变得更加寒冷。
这时候,麦田里游动的白蛇也变得更加粗壮和可惧,白衣幽灵又随着雪花再一次落到人间。宁静的庄子一夜之间布满卫兵,它们步步逼近,迫不及待。
“老这样下去怎么能过日子,什么都乱了套。”
“我也想啊,要债的天天追上门,像监控似的盯着我。我一在家,准有人上门。不过咱也不怕,我在县城那边合伙投资的黄牛场就要落实了,到时候那群乡巴佬还敢在咱家门口吼?”
“欠债还钱,你该的!”
“甭说丧气话,我会有钱的!”志强充满自信。
“对了,爹,钱怎么样?我知道你那土地补贴还有啊,去年春节你庆寿,礼钱还剩下。先给我用着。”
“你想我们饿死?一年到头没有孝敬过,拿钱时候腿勤快。礼钱?一年到头不用回礼?你快四十的人邻里八乡走动过吗?这些年,都是我和你娘帮你……”
“行了,磨磨唧唧。你信我,这一次肯定行,人家大老板,咱亲眼见识的还能假,几十万的投资让咱出三万,还能骗咱这点小钱。这几天我正忙着这个事情呢,碰见恩人啦,好吃好喝的招待。又跟着去看了养牛场地,那地方,太适合不过了。这一次我的眼光绝对没有看错。”
志强说完这些话,扯出了胸前的金项链狠狠地亲了一下,“靠你了,祖宗,就靠你翻身了。”
夸张而霸道的金色项链折射出刺眼的光,陈大爷看了看他那忘乎所以的姿态,就像心里狠狠被人用针戳了一下。
“我才是你祖宗!停车,停车,我要下车!”陈大爷突然站起来大声地对着前面的大巴司机喊道,他有点后悔,后悔自己让志强随着来县城。他和志强从来不能待太久。
“县城就到了,这是干啥呢,老实坐着就行了,看完病随便你干嘛,我才懒得问你。”他收起了笑容,用力地按住陈大爷的身子,不耐烦地说道。
陈大爷费力地挪开志强的手,把头扭向一边,他不想在拥挤的车厢闹出笑话。他闭上眼睛,煎熬地等着车到县城。
“钱这个事回家和娘一起再商量。”志强又用充满警示性的强硬态度提醒道,仿佛陈大爷是一个欠钱不还的无赖。
陈大爷没有理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县城的雪融化的要比农村快很多,大街上快看不到雪的痕迹。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挤满了汽车和摊贩,热热闹闹的完全看不出这是医院。拥挤不前的汽车司机一边不耐烦地按着喇叭,一边把脑袋探出车窗,左右环顾着找点能插上前的缝隙。摊贩不管不顾地在叫卖着,就好像这里多挤一个人,生意就会好很多的样子。陈大爷站在医院门口,抬头看了看县医院大楼。高得有点可怕!他又低下头,看到了远处医院里面那些穿着病号服散步的虚弱病人。他们悠悠地遛着腿脚,时不时地还停在原地眺望。陈大爷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他总预感着不好的事情,心里开始紧张起来,双腿不想往前迈去。如若小病小难,倒也没什么。可他太熟悉自己的身体了,他很害怕。
志强满脸着急,也没有注意爹的神情,他开口催促道:“真不愿意陪着你过来,走啊,站着干嘛。”
“让我喘口气,歇一歇。”
志强丝毫不理会他,催促着往人群挤过去。
耽误了很久,终于做完了所有的检查。做完胃镜出来,陈大爷的身体显得有点虚弱,他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然后缓缓地佝下身,慢慢地躺在了长椅上。
喧闹而又忙碌的医院满载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周遭来来往往的急促脚步发出的声音,就像是早晨掉进床缝里的闹钟,单调聒噪地灌进陈大爷的耳朵,然后又不加怜惜地撞击他的心脏。长椅冰凉挺硬,陈大爷轻轻地动了一动位置。例行检查没有那么可怕,可一想到自己的身体和现在的情况,他就直生生得觉着痛苦。他从来没有过那么疲惫,他的身体在折磨着他的心,他的心已经痛苦的无以复加。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
“儿子,快看谁回来了?”
“爹,我没睡,我没睡。我一直在等着你。”儿子一边下床,一边对着大门口的方向喊道。
“他等你等到十一点多,可你一直没有来,他就死心眼的坐在那,手脚冰凉,我让他上床,还不乐意。”媳妇替儿子解释道,然后体贴地帮忙取下行李,放在一旁。
“雪很大,晚上八点多才到镇上,路实在难走。”他笑着,脸冻得通红,温柔地看着她。
“爹!”儿子光着脚下床,猛地一下扑向父亲怀抱。
“看看这是什么?”他一手抱着儿子,一手从包里的新DVD下面找出了一套游戏机。
“啊,游戏机!”儿子看着这几件套装,乐得叫了起来,爱不释手地摆弄着。
“来的时候北京冷不冷啊?”媳妇把儿子抱下来,怜惜地问着。
“干活全身是力气,不怕冷。”
……
“像个什么样子,就睡在这。”
陈大爷睁开眼睛,用手揉了揉,看见志强手里拿着检查结果站在面前。
他很不耐烦,看见陈大爷睡在长椅上,志强真想装作不认识他。全身破烂不堪,一眼就看出是乡下来的土包子。陈大爷慢吞吞的起身动作令他嫌弃到极点。
“快点吧!”说完也不等陈大爷反应过来,便匆匆离开了这里。
“胃癌晚期。”——
医生带着点同情,无奈地宣读了这封来自地狱的传信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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