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从未为爱心碎过的人,无法真正懂得爱情。就像一个从未为生活绝望过的人,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活一样。
金色的月亮低低地悬在楼前,她靠在窗边,看那雪停后的晴空,湛蓝深邃得无法形容,似乎天上真的全都空了,真的把雪全都交给了大地,从此天空不再沉重,不再那么辛苦了。
她的故乡在遥远的北方,比北京更北的北方,那里的天总是蓝得人睁不开眼睛,冬天的风像刀子一样,雪是真正的鹅毛。故乡的草原上,有一种纤细的白草,总是一根一根笔直地立在暮色中,通体明亮。它们的黑暗,全给了它们的阴影。
在那样隆冬的夜晚,低矮沉暗的房屋里,火炉像心脏一样汩汩跳动,她的眼睛像盛满了滟滟的春酒,盯着炉板上的馍馍片儿。
馍馍片儿渐渐地镀上一层均匀的金黄色,他轻轻地将它翻面儿,一会儿,两面儿都焦黄了,他拿过来,轻轻掰开,一股雪白的烫气倏地冒出,露出洁白的柔软内瓤。他递到她嘴边,“好了。”
她张开嘴,轻轻咬下去......
夜那么黑那么冷,而他递过来的馍馍片儿却那么白那么暖,它的香和甜,让无边的寒冷与黑暗都变得那么远。
故乡,她常常想起故乡,因为故乡有她生命中一切不能够说得出的怅惘。
她爱上他是几岁,十五岁?她的世界一穷二白,只有最纯洁的爱,如秘坛私酿,那最醇美的第一舀饮,他说她的嘴唇像夏天草原上翩翩蝴蝶的翅膀,尝起来像快要融化的冰,像立春时的雨,像秋天河对岸吹过来的风。
他舔她的虎牙,舔得她咯咯笑。
河,啊,她想起来,十二岁那年,她跟着他去河里学游泳,腿抽筋差一点儿淹死,他把她背上岸,学着电视里的样子为她做人工呼吸。
她的身体刚刚开始发育,水淋淋的皮肤光滑黝黑,身子颀长柔弱,每一处起伏都是水波静止后不肯停息的涟漪,他迅速地别过头去,胸脯却剧烈地起伏不定。两个惊魂甫定的小孩儿躺在草地上,谁都不说话,空气忧伤而甜蜜。
母亲早逝,父亲再婚,奶奶老迈,小小的她差不多是在他家长大的,他于她几乎是手足,感情却比手足多了一份期待和眷恋。
有爱情相随,活在世上的辛劳与悲哀暂时后退。她依恋他,源于生命之间的最孤独引力,就像月球紧随地球在茫茫银河系间流浪。
直到21岁,她都以为她一定会嫁给他的,哪怕是在夜总会鄙俗的男人一边逼她喝酒一边往她的文胸里塞钞票时。
那个时候,她为了挣学费,已经打过各种零工看过各色白眼受过各样欺凌,只有这份工,收入勉强可以支撑她读完五年医学院。同学中有人做大款的情人,劝她,她不肯,她要把宝贵的贞操为他守着,他去当兵前答应过她,回来后俩人要在北京扎根,过好日子。
“钱是王八蛋!”她攥着被自己青春的身体捂热的钞票咬牙切齿,可是,为了这王八蛋,要她干什么她都愿意,只除了出卖自己的身体,那是她为他守着的。
她往尘世行走,尘世欲根深重,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要像一座城堡那样抵抗入侵,也要像冒险家那样,才能抵达新大陆。冒险和远航,都需要高昂的成本。
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里,她一遍遍擦干眼泪,一遍遍对自己说,弱者被黑暗吞噬,强者却能从黑暗中蓄积成长与突围的动能,在沼泽泥泞中开出暗夜之花。
月亮在云层中穿梭,被一大片乌云吞没,像黑瓷盘里刚被敲碎的一只蛋,那意味清洁而淫荡。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露出嘲讽的笑,现实总归比人强,当她撞破脑袋却也撞不开北京哪家医院的一扇门时,命运为她开了一扇窗,她实习的这家三甲医院德高望重的副院长可以收留她,条件是给他做儿媳妇,“我儿子青年才俊,并不辱没你。”院长矜持地微笑,如高高在上的救世主。
而这时,在部队已提拔的他早已失去了联系。她和他,越走越远,不知何时竟已悄然失散,她的青春,兵荒马乱。
她选择了向现实低头。谁能打得过命运呢?与现实抗争了这么久,她累了。
她突然理解了《天龙八部》里的马夫人,那个出身贫寒却想要主宰命运的美貌女人康敏,段正淳叫她小康,如果不是段正淳始乱终弃,她怎会嫁给那个窝囊木讷的马大元?
为什么一个怀着希望辛苦努力的女人,最后却不得不屈服于命运?她有火热的欲望,强悍的心,她敢于冲破一切的桎梏,做自己的主宰,虽然欲望烧疯了她的心,然而总比阉鸡似的一天天挨日子强多了吧!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长期卖淫,她以前不理解这句话,当她一次次承欢于院长的公子后,终于理解了。她的胸腔里总是有一股没来由的恨意,这恨可怕极了,穿透了新婚的枕边人,到达生活的最深处,也许,她这一生,就要怀着这隐秘而绵延的恨意,生活对她而言,犹如服役。
她又开始回忆故乡,回忆从前,当一个人不能拥有的时候,她唯一能做的事便是不要忘记。
然而,就在她以为她的刑期永无止境时,他来找她了。
她觉得一阵激灵,腿好像是灌得满满的糯米肠,走不动路,一阵甜暖的血涌进心脏,简直快要得心脏病了。
她用力推他,捶他,捣他,他却只是将她箍得更紧,她的心里涨涨得饱满,耳边似有一万只蜜蜂在飞,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前,鼻涕眼泪弄得他浑身都是,“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受了多少苦,怎么熬过来的,你怎么可以让我等这么久,久得我再也等不下去,只好将自己嫁给别人......”
前尘往事漫漫而来纷沓而至,虽千万人但我只想告诉你,事无巨细。时光在倾诉中退回去退回去,所有受过的委屈尝过的辛酸全都想起来,她像个摔了好几跤的小孩儿,一路忍着直到看到亲人才开始放声大哭。
这一夜开始细说从头,说一说重逢之前那踉踉跄跄的艰难,说一说走散之前那甜甜蜜蜜的童年。
那一夜开头有月光,后来月亮落下去,出来一天的星星,就像小时候故乡草上的露水一样多。
她觉得了极限,喉头腥甜,肺内干燥,大脑空白,四肢僵软,她的子宫里,正有微细的分裂在发生发展,新的生命和故事将在那里游曳。
她喃喃低语,“我们再也不要分开好不好?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我是你的,你一个人的。”
她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想,如果人生可以改写,就像涂改液擦过写错的水笔字,就像刀片刮去刷错的标语,就像化妆棉标掉失误的妆容......
为什么不能?康敏不就让白世镜把她变成马大元的遗孀了吗?
他说,他在部队里学过爆破,会自制炸弹。
于是,在那个阴沉沉的清晨,她笑吟吟地将丈夫的公事包递给他,那里面,有她悄悄放进去的小小锦囊。一刻钟后,两条街外的他轻轻地按了一下手中的遥控器,就像点了一下鼠标。
大雨落下来,像透明的大火,熊熊烧着,把黑暗的天空烧得雪白,她成了某某人的遗孀,而腹中的生命,将会救她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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