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饭店门前,我又闻到了那种香味,是姜葱蒜被热油爆炒后的香味。不用说,一定还有辣椒、花椒等各种香料。川菜以重口味著称,火大油多,味精起坨坨。这种粗暴的做菜方式,是川菜的精髓,亦使得川菜豪气外放,难有温婉含蓄。
小时候村子里谁家吃肉了,总是瞒不住的。能配得上肉的菜无非就那几种:芹菜、大葱、蒜苗或是辣椒,它们本身的辛香辣味儿,经过高温爆炒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天真的孩子并不知道父母的难处,总要忍不住夸赞道:“这肉味儿好香。”父母不愿孩子委屈,安慰说:“好,明天我们也买肉吃。”可事实上,一个月有一次油荤就算不错了,至于下馆子是根本不敢想的。
念小学时,离家太远,所以只得在学校吃盅盅饭。所谓盅盅饭,就是每个孩子自备一个搪瓷盅,早上在家抓把米,淘洗干净带到学校蒸着吃。学校有一口大灶,那灶很特别,像一口大井。井底是一口大锅,锅里加满水,放上竹子编的大蒸盖,在饭盅里加入适量的水,然后一个一个地放到蒸盖上。放满一层又放一个大蒸盖,再放饭盅,就这样一层层地往上叠,直至将所有饭盅放完,最后盖上大木板盖子。大火一烧,几个小时后,水汽开始蒸腾,饭便好了。上午,快放学时,师傅打开木板盖子,米饭的香味便会弥漫整个校园。上最后一节课的我们也就知道快放学了。按惯例,最后一节是体育课的班级要承担下饭(从大井里将饭盅一个个拿出来)的任务。我曾在下饭时,仔细观察过那口大灶,很是吃惊。
铃声一响,几百个孩子蜂拥而至,在饭台前寻找自己的饭盅。饭盅的样子都差不多,为了方便寻找,我们会在盅把儿上绑个木牌子,写上自己的名字,或是系条醒目的红绳。找到饭盅,端回教室,便开吃了。饭都是盅盅饭,可下饭菜却各不相同,家境好点的每每会有土豆、辣椒、黄瓜、萝卜等时节蔬菜,甚至会有肉。家境差点儿的,就只有辣椒酱或是泡菜,有的甚至没有菜,吃白饭。生活条件越差,人就饿得越快,所以哪怕只有一盅白饭,我们也会将其一扫而空。
每个吃过盅盅饭的孩子心里多少都会有一些委屈,不仅仅是因为下饭菜的区别,一些意外的风险也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去学校路远,加之我们调皮,一不小心就会将手里的饭盅打翻。晴天还好,洒了的米捧起来,重新淘洗还可以吃。雨天就不行了,米与稀泥混在一起,根本没法捧起。同村孩子关系好的,大家可以每人匀点米到你的盅里,如果路上只有你一个孩子,那中午就只能饿肚子了。
学校师傅蒸饭得花很长时间,他们会在规定的时间里关上蒸盖。如果你迟到了,师傅绝对不会为你开特权,你只得含泪提着生米回到教室。即便顺利蒸到了饭,也不一定吃得到。每个学校都有调皮的孩子,他们自己不带盅来蒸饭,一到饭点就冲向食堂随便端个盅,躲到学校后山吃了。那个找不到饭盅的孩子就只能眼汪汪地挨饿了。但学校管理极严,一旦发现有偷饭之人,轻则全校通报,重则开除,所以这种事很少发生。当然,还有一种更极端的情况,如果蒸饭师傅马虎了,没有把大灶密封好,或是那口大锅漏水了,那么几百个孩子就都吃不上饭了,学校只得推迟下午上课时间,让孩子们回家吃饭。
总体而言,综上的由于偶然因素导致的吃不上饭的时候是很少的。偶尔的委屈我们总会很快忘却。校园里到是常见三五个孩子将下饭菜拼在一起,围成一堆,其乐融融地分享美食。
盅盅饭是泡着水蒸的,米粒中的水分很多,吃着有些淡味儿。这样的饭连吃六年,换谁都难以忍受。为此,我们也会想些花样:在米饭里放些土豆块,加点油盐,又或是切几块红薯放里面,也有孩子放花生米、豌豆,甚至腊肉丁儿的。这种特殊的蒸饭方式我们通常只会在上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的时候才会实施,因为那些东西太惹眼,只有保证自己最先进入饭堂,才能吃到精心准备的肉丁儿,花生米或是红薯土豆。
上初中后,我便不再吃盅盅饭了,转而在学校里打饭吃。打饭,就是用钱或米去学校食堂换饭票,然后凭票打饭打菜。整个上午,我们在教室里上课,都能听到食堂里师傅们兵兵嘣嘣切菜炒菜的声音。待到中午,师傅们端出热气腾腾的木桶饭和一盆盆菜。木桶饭是滤水后蒸的,水分较少,有嚼劲儿,比盅盅饭好吃,但不划算,二两米换的二两饭,却填不饱肚子。菜也不好吃,大锅菜,少油,感觉像水煮的。
第一次闻到馆子里的香味儿就是在镇上念初中的时候。一天饭后,我与同学在街上闲逛,路过一家馆子。空气中弥漫的味道比村里人家炒肉时的味道不知香了多少倍。我并不知道厨师用了什么调料,是怎样炒的,只是忍不住要流口水。看着饭店门口进进出出的大人,我羡慕极了。同学说,只有单位上的人才会来这里吃饭,他还说知道镇上有一家小饭店,饭菜的味道也很好,而且不贵。这使我第一次有了下馆子的冲动。
那是一家开在街角的小店,价钱跟学校食堂差不多。透过一个比窗户小些的孔洞将钱和饭盒递进去,便能打到一份跟学校一样的饭和一份满是油汤的菜。那菜味儿很香,跟我在饭店门口闻到的一个样,只是菜有些碎,里还有少许肉渣子,甚至还能吃到鱼。这味道让我很满足,我总能将一大盒饭扒得干干净净,只留下筷子划过碗底的道道油痕。在那里打饭吃的学生很多,但他们都跟我一样并不知道,那些香味十足,油气满满的菜是从饭店收来的残羹冷炙。当我们像猪一样吃着本该猪吃的剩菜时,和猪一样觉得很美味。可,当我知道自己是个人后,便觉得那是一种侮辱。后来,每每想起这事,我就想到台湾作家李敖的经典语录。他说,天下就像一口大锅,当锅里的油水满了才会外溢。这时锅下总会有一群人端着大碗接油水,当他们碗里也接满了,油水又会外溢。大碗下面又会有更多的人拿着小碗接溢出的油水,就这样大家都分到油水了。我感到很可悲,觉得自己和同学们就是那些拿着小碗的人。
再后来,我考入师范。师范的食堂好了很多,饭菜便宜还管饱。不过依然有几道名菜是同学们津津乐道的:一是早上的冷馒头切片炒花菜,被同学们误以为是回锅肉;二是所有的肥肉都是猪朝头肉,嚼着带劲儿。直到我们迎来了新校长,才得以改观。到现在我仍记得校长在大会上不无戏谑地说:“难道这世界上的猪都只长了脖子?”后来,食堂进行了改革,每天由学生会组织人员进行评比打分。于是食堂有了小灶,有需求的同学可以单炒。可那炒菜的大师傅尝菜的样子又沦为了同学们饭后的谈资。大师傅仿佛把握不住盐味,每每菜快起锅时,他就会伸出食指到锅里一搅,再迅速放进嘴一吮,然后满意地将菜铲到你的盘子里。
一位阿拉伯学者谈中国人的问候时,说:“中国人见面总会问‘你吃了吗’,这是因为中国人知道饥饿的痛苦,也是中国人的谦卑和对他人的关切。我想,民以食为天,在百姓眼里吃好每口饭就是天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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