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绍家为娶项丽“冲喜”是事情,一下演变成了“迎殇”。当绍父在床上听到长子先躺入为自己准备的棺木里时,他就像吃了一块干面饼,一下卡住喉咙,一口气没上来,在想喊却喊不出的状态下,撒手人寰。
两副棺材下葬涟山后,村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又在绍家门口吃喝起来。
绍家房门前挂着桔黄色六角灯笼,方桌前的酒杯见底,碗菜已空。绍母来来回回给村上的男人们递着烟。项丽眼圈通红,趴在不显眼的桌角痛哭。
何村长脱了外套,光着胳膊说话了:“这次绍家发生了大事,也就是村里发生了大事,得感谢绍母,这‘冲殇’的席啊!”
村长说着,看了看正叼着香烟,原先神色紧张,眼下一脸轻松的两个闲游青年,道:“这一会冲喜,一会冲殇,谁能分清,这祖传下来的殇喜宴的区别?”
听村长这样一说,田寡妇有些来劲头了。她说:“何大叔,说得是,这村里只要是明白人都清楚,绍家大公子死与象群是有关系的!村还多了一个克命妇……”
何村长双眼眨一下,然后,瞪直田寡妇,比黑夜路挂在屋檐下桔黄的灯笼还亮,田寡妇就感到衣裳被人扒光,身子要守不住的感觉。
项外公见此情景,半醉半醒,晃着身子起来,朝村东自家的小院走。他经历过丧女儿和女婿痛,感觉世上什么苦难都经过了。他只走了小半步,忽视,在黑夜的黄光中转个身,说:“难道真的一女嫁二郎了?”
外公伸出手,在空中挥动,在想像中扇着伤他孙女项丽人的耳光,这动作就像扇在两个闲游青年和田寡妇脸上。项外公道:“谁敢再在村里散布我孙女是扫帚星,克夫的命,我就让他上西山见阎王!”
村里人知道没趣了,也不便在这酒肉席上多贫嘴了。正散席之际,忽然,项母手捧着的一大摞碗,从胸口掉落打在地上,碎瓷片在夜幕中扎伤好几个村人的脚板,在淡黄色的夜幕中,血迹通向散席的各家。
肖疯子忽然光了胳膊,在淡黄色的夜中喊:“有冤了,有冤了……”
何村长脚板也受了伤,冷笑站说:“疯话,疯话……”
桔色的方桌前,项丽始终没有挪位,也许她根本无力去应付寒夜的村寨,她能感受一切,却不能处置这些。
绍江看着周围渐渐远去的人影,慢慢从后面抱住项丽。她的胸部很柔软。绍江感觉项丽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她好像要转身,同样也要抱住绍江,但一会情况就变了。项丽猛然挣脱绍江的怀抱,一下站起身,擦了擦绍江刚亲吻过的脖子,喊道:“我,我是你嫂子……”
然后,项丽的身影,从六角灯笼的光照下,迅速移向漆黑的夜幕,从村里消失了。
在夜幕中,绍江直追过去,到了村西外的丁字路口,却愣住了,他不知道这东南西北,该朝那个方向寻找。远远地,他听到身后母亲的呼唤。那声音带着痛苦的颤抖,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向遥远的地方飞去。就像森林里,母象对失踪小象的呼唤。
绍母一夜之间,便失去了大儿子和老公。她一下把旧日对兄弟间偏爱的情绪全忘记了,而人只有在一种全部失去的状态下,才能感到子女间平等的抚养是多么重要和可贵。
绍江觉得,应该转个身和母亲告别。
母子俩并排地走在回村的路上。绍母问:“是找回你嫂吗?”
绍江痛苦地抱着头,在黑夜里喊:“我是找……我的爱人!”此时,远处隐约能听到象群的嘶吼。
在阴冷黑暗的房中,母子俩都没有主动开灯。深蓝色的夜幕,透过窗扇照进,能看到母亲没有喂过绍江奶水的胸乳,高耸并颤动。
绍江摸着黑,收拾着的行李箱。也许,这暗夜是母子俩有意而为之?绍江不愿看到母亲再离别一个儿子悲苦的表情;母亲也想让暗夜笼罩着想象,它会让记忆变得更永久些。
忽然,母亲坐在床头,在黑暗中轻轻喊“江儿,江儿……”
绍江慢慢走到母亲身边,母亲忽然抱住绍江的头,并把儿子硕大的头放在膝前。她从床头柜上,拿着不知什么时候准备好的婴儿奶瓶,把柔软的小奶嘴塞到绍江嘴里。夜光中,绍江靠在母亲怀里,看着背景是屋内淡白色天花板,母亲的眼睛挂在上面。眼泪,在黑瞳仁与白巩膜间转动,然后落下。
“怎么,快不行了吧?”这也是在一个黑夜,绍母抱着病入膏肓的绍江在山道上奔跑。她要带绍江翻过涟山的高峰,去滨海村也就是项丽出生的山村,听说在大海边见世面的人多,那有一个神医,会冶各种疑难杂症。
绍江如同弱小的鸡仔一样,无力地躺在母亲的怀里,可他能感到月光,嶙峋的山岩,还有颠簸的山道。
“不行就地埋了吧……”父亲送母亲到半山腰上时说,忽然,他感到腹部位隐隐作。
“都走到这了,不如试试吧,这孩子有点闹心。”母亲说。
绍父走不动了,他坐在岩石上等。绍母抱着孩子进了滨海村。
此时,天空微亮,海风在吹。江海村的老中医认为孩子没过奶,抵抗力差,脱水,营养缺失导致,中医把孩子抱到项丽母亲怀里,喂了几口奶水,小绍江便复活过来。小绍江睁着眼望着世界,但他并不知道,这救命的奶水是谁喂的。这时,在他的体内深处有了一个与项丽相同的营养蛋白。
一下,绍江从深沉的记忆中逃脱,一个吃奶的孩子,怎么也会有记忆?或许那是感应。天空此时微亮,绍江再也不要收拾什么东西了。他对着母亲半跪了下来,然后,立起身便冲出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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