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好奇地挤进人群,透过人群缝隙,吃惊地发现,地上的竹帘上躺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唇角往外泛着白色的泡沫,身体在不停地抽搐。
那不是同村的亚青吗?他怎么啦?他好像快死了!
这时,我听见人们在议论刚刚发生的事。
亚青刚喝完一瓶农药。他父亲发现时,他正躺在自己卧室的地上痛苦地扭动。
他的父亲双手颤抖地扶起他,拼命地大声喊叫:“快点来人啦!亚青喝农药了!”
亚青的母亲闻声踉踉跄跄跑进儿子的卧室,跪坐在地,和丈夫一起扶着儿子嚎啕大哭。
哭声和喊叫声惊动四邻,大家闻声而来,看见地上扔掉的农药瓶,“我的妈耶!怎么做这样的傻事儿啊?有什么事儿想不开呀!这样寻短见呐!”
大家七嘴八舌。
有点经验和常识的人,开始掐他的人中;有人火速飞跑到半里地的街上叫来乡村医生;还有人手忙脚乱地为他灌肥皂水;两个青年将他平放在竹帘床上,抬起来,人们簇拥着快速往街上医务所走去。
记得那年我上初一,那天是周六,学校还上半天课,刚刚放学的我正好看到那一幕。听说,后来人们又把他抬到乡医院。
星期天,我和妹妹来到山上,已是暮春时节,漫山遍野开满一丛丛火红的映山红,山谷里散发着兰草花的幽香。
我俩各折了一大捧映山红,坐在青青的草地上,挑那没有斑点的映山红,只吃花,留下花蕊。吃了一朵,又一朵,映山红薄薄的花朵脆脆的、略带酸甜的味道,一枝映山红只剩嫩绿的小叶子、花蕊和那有斑点的花朵,听说那斑点是被昆虫光顾过的。
我俩起身随意往对面公路上看去,只见几个人下公路沿小路向我们的村庄走来。
我和妹下山回家。
我往瓶里插映山红时,妈说亚青回来了,幸亏发现及时,人已经没事了。原来公路上那几人正是亚青和他的家人。
“他咋会自杀呢?”我问妈。
“听说他喜欢他高中女同学,双方父母都不同意他们来往。你晓得他那个女同学是谁个?”
“我咋会晓得呢?谁呀?妈!”明媚的春光投射到堂屋,一大瓶映山红,像少女火红的青春,几枝兰草花,似闺中女子,羞答答的开放,满室生香。
“那个姑娘是你二姑奶奶的孙女无瑕。”
哦!无瑕表姐和亚青,真是一对璧人啊!我眼前浮现出两个人的模样。
2.
我第一次见无瑕是和奶奶一起去她家。
她家住在街上,和她叔叔家一墙之隔。她的爸爸在河北工作。
那条街里住着各种手艺人和他们家开的店 。炸油条的,抻挂面的,磨豆腐的,卖针线的,裁缝店,修自行车的,钉鞋掌的……街北头还有个铁匠铺,街南头有个小诊所。
丁字路口往西有个供销社,紧挨供销社有一座水泥石头建筑的收购站,水泥大院里,常在天晴的日子晾晒各种药材,站在那大铁门口,多种中药混合的浓浓的味道扑鼻而来。
大院西北边,依山坡而建,是一排红瓦白墙的房子,那是乡村医院。院长是位老中医 ,个子高高大大,一双眼睛咄咄逼人,灰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衣装挺括而整洁,走路拄着文明棍,昂首阔步。小孩远远地看见他,都吓得弯腰低头躲开,他总喜欢摸小孩儿的头,举起他的文明棍不轻不重地敲小孩儿的头。
因为他和无瑕的爷爷(我叫二姑爷爷爷)、还有我的爷爷关系好,爷爷常陪他俩在我们家(那时,我们家还是没分家的大家庭)喝酒,不醉不归。
他在无瑕家和她爷爷喝酒时,点着无暇的脑门儿说:“长得好看的女子精,你将来肯定要嫁得远远的,可别哭啊!”
“我就不远嫁!”无暇俏皮地说。
“自古红颜多薄命啊!”老中医半醉半醒,半真半假,摇头晃脑地说。
我上小学时,每天从街上经过,他见到我,就有意撇着洋腔洋调叫我:“哦!小春!大学生放学了!”听说他从前在某地当过军医。我总是红着脸叫一声:“表大爷!”就急匆匆从他面前逃也似地走掉。
那个炸油条的老板娘,脸是油馃(油条)色。那时,那家的油条炸得又大又焦,赶集的人会买四五根,谁家有孩子做满月的,亲戚会买三四十根去走人家(串亲戚)。而无瑕每次去她家买油条,她都会多给一根。
豆腐坊在无瑕家对面,那天,妈叫我去街上买豆腐。
我从发黑的木门走进豆腐坊,脚下是潮湿的泥土地面。在热汽蒸腾中,一股新鲜的石磨豆浆味道,在整间豆腐坊弥漫。我看见房梁中间的黑色大铁钩上,挂着一个硕大的布兜,布兜四角紧紧兜起。在豆渣和滑嫩的豆浆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豆油,布兜中间漏斗似的往下滴着豆浆。
光线穿过积满尘埃的木格窗棂,像一道道光的巨齿梳,缓缓地梳向雾气氤氲的豆腐坊,瘦高的老板弯着腰,脸孔在光里像那经年累月制作豆腐的豆黄色的棉布。
新鲜的石磨井水豆腐冒着热气,掰一小块到嘴里有点甜,新鲜的千张豆腐是柔软的,直接撕一片,或卷一根新出锅的炸得焦香的油条,简直是绝美的搭配(只有老家的千张豆腐才好吃)。
很巧,无瑕也进来买豆腐。
“老板儿,端块水豆腐。”没见其人先闻其声,她脆生生的声音就像冰雪融化时,房檐或树枝上的冰凌碎落一地的响声。
我转过身,光线暗淡的豆腐坊因她一闪而入忽然变得明亮起来。她穿了件当时供销社流行的重瓣指甲草花棉布做的红色上衣,而上五年级的我,也穿了一件同样花型的浅蓝色上衣。那时的她大概有十八岁,两条长辫剪至齐肩,扎了两朵红色的蝴蝶结。她的脸,她的眼,她的樱桃小口,多么像《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的女主角——著名演员王_小_棠啊!
这样的女孩儿,我初见她的刹那就呆住了,她那神态里的自然天真,更让人心醉神迷。
难怪亚青会为她而自杀,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
豆腐坊的老板听见无瑕的声音,露出了笑容,他额外给她多加了一小块豆腐。
“表妹!”
“表姐!”
我们相互打了招呼,她笑着叫我去她家,我客气地回绝了。
走在路上,我想起那次跟奶奶去她家。
那天下午,我们走近她家的小庭院时,大约十四五岁的她,正在院里搓洗衣服。她仰头站起身跟奶奶打招呼,手上还有肥皂泡,她轻抬手背撩了撩流海儿,春日阳光从她家院墙外那棵盛开着桃花的树梢斑斓地洒在她的脸上,不知是桃花染红了她的脸,还是她粉红的脸映红了桃花。
她那令人心动的笑脸,随着那一瓣瓣儿桃花,柔柔的轻飘飘的荡漾在人的心田,烂漫了那年的春天。
这时,从外面走近一位大约三十多岁的女人。
“妈,我舅来了,又走了。”哦,原来那是无瑕的妈妈,她的脸跟女儿何其相似啊!她们是母女吗?我望着无瑕,又扭头看了一眼她的妈妈,我迷惑了,她妈妈多了成熟女性的风韵和妩媚,她是多么年轻!
“你舅来搞么斯(干什么)?”连她的声音跟女儿也很像。
“我舅嘴上长痔疮!他上医院了。”无瑕不假思索,快言快语。
“你个傻女子!哪有嘴上长痔疮啊!”她妈妈生气地白了她一眼。
奶奶忍不住“嘿嘿”地扭动身体捂着肚子笑弯了腰,她对着我的耳朵笑着悄声告诉我痔疮应该长的地方。我听了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她妈妈也尴尬地笑着伸出食指撮女儿的脑门,而那无瑕却一脸茫然。
任岁月淡忘了许多往事,我却清晰地记得她那句傻傻可爱的“我舅嘴上长痔疮”。
3.
我该上初二了,暑假的一天,亚青到我家玩。
几个月过去,人们已渐渐淡忘了他的事。相貌英俊,性格文雅的亚青,那双大眼里多了一丝伤感,消瘦的脸愈显棱角分明。
他安静地坐在一旁,看我和我妈抬桌椅收拾我和妹的卧室。我一不小心,木板的毛刺扎入手指,我找根针挑刺。
亚青走过来,“我帮你挑刺吧!”他细心地捏起我的那根手指,“扎到这儿了吗?”他低低的声音像三月里的春风,我感受到他的手很温热。我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抽出手。
他望着我,眼里盛满千年的忧愁,仿佛要穿透我的眼,去看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无瑕,你在哪里?爱你的青年已魂不守舍,他曾为你自杀。他的心在颤抖,他的心在流泪。
妈看了看他的脸,喊过他,为他沏了杯绿茶,让他坐下喝茶。
他手握茶杯,定定地望着门外墨绿的青山,(简书作者薰衣草的清香原创首发)情深地小声自语:青山啊,我的心碎了。无瑕,你可知我心,可知我心。
“亚青,喝口茶吧。”妈看着自言自语的亚青,喊了一声。
亚青从自语中回过神,“表婶,你最近见过无瑕没?”他莫名的问了一句。
我妈的目光和我对视了一下。
“听说她妈带着她去她爸那儿了。”妈是听奶奶说的。
亚青的眼圈突然红了,泪水溢出眼眶,滴进面前的小红花玻璃茶杯里,茶水已凉,由绿渐渐转黄。
妈说,那天无瑕知道亚青自杀的消息后,眼睛哭肿了。任她怎么跟母亲哭闹,母亲吃了秤砣铁了心——态度生硬,不同意她和亚青继续来往。她的爸爸在城市工作,而亚青,无论他再优秀,也只是一个农村青年。她要让漂亮的女儿将来嫁一个城市*干*部。
亚青听后,悲从中来。
“拿问(谢谢)你,表婶,因为~你们~是亲戚,我今天来~就想~问问~无瑕的~消息……”他泣不成声,断断续续讲完,他英俊的面庞仿佛被雨雾遮盖,他从兜里掏出一封厚厚的信递给我妈,让我妈见到无瑕一定将信转给她,说完,无语凝噎,慢慢转身向门外走去。
青山依旧绿,风依旧轻轻地吹。亚青青春的背影,在那一年的夏天,渐渐从我眼前远去。
4.
无瑕来到爸爸所在的北方古城,爸爸的单位是一个矿区的家属基地。无瑕在熟悉的乡音里,听出矿区的许多家属都是家乡人,她痛苦的心才渐渐平静。
她的到来,仿佛在荒芜的土地上盛开着一朵美丽的鲜花。那些青年大多是旷工,或是基建工作者。已婚青年只能望着美丽的无瑕轻声叹息,每每留恋地张望;而未婚青年似一群群黄蜂和蜜蜂,围着这朵刚刚开放的鲜花转来转去,嘤嘤嗡嗡。
有一个一笑满嘴氟化钠牙,黑面孔坑坑洼洼的胖青年,是无瑕爸爸的同事,一个小班长。他初见无瑕的那一刻,仿佛看见仙女下凡,他咧开嘴,笑容堆满眼角。
他伸出又粗又黑的手,欲跟无暇握手,无瑕就像看见黑猩猩一样,出于礼貌伸出她的手。氟化钠青年紧紧地抓住无瑕细白的手,他的口臭味令无瑕使劲抽出手,下意识地捂住鼻子,闪身走远。氟化钠青年呆呆地站在原地搓着自己的手。
从那以后,氟化钠青年常常找借口去无瑕家串门,无暇的妈妈殷勤地招呼来客。而无瑕借故躲在房间,她常常暗自垂泪,她多么思念远在家乡的心上人啊!她的初恋,她深爱的亚青。而此时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亚青,也在深情地思念着无瑕。
无瑕写给亚青的信都如石沉大海。
她的妈妈急于为女儿物色对象,就像寻找猎物一样在矿区遍地撒网。那些未婚的,甚至离婚的,有残疾的,只要有些地位的男人,都会成为她的备选对象。
无瑕从最初的以死相逼,绝食反抗 ,到最终的妥协,是她妈妈利用了她致命的杀手锏。
无瑕的漂亮妈妈从年轻时就有一种病:间歇性羊角疯。
她十五岁时,经人介绍认识了大她几岁的无瑕爸爸。只上了几年小学,家庭清贫的她,见他长得又帅又高,风流倜傥,而且在外有工作,第一次到他家就住下,再也不舍得走了,其实他们两家相距仅有几里地而已。哪个男子不爱漂亮女孩啊!俩人就这样同*居了。
十六岁,她生下无瑕。
因为妻子的漂亮,无瑕的爸爸患有严重的妻管炎,对妻子的话唯命是从。漂亮妻子稍有不如意,就一哭,二闹,三打滚,口吐白沫,羊角疯发作。
无瑕和她的爸爸、弟弟、妹妹们,就怕她妈妈羊角疯发作。她妈妈因此就像家里的女王,主宰着每个人的命运。
无瑕和她的妈妈走在大街上,沿途的女子就像她俩的陪衬人,人们像欣赏美丽的风景线一样驻足停留。别人看着她漂亮的妈妈,都以为她们是姐妹。无瑕为此感到羞愧,她生气地质问妈妈为什么结婚那么早?她从不并排跟妈妈一起走 ,而是有意跟妈妈拉开距离,一前一后走在路上。
无瑕最终听凭妈妈的安排,嫁给了一个相貌平平,因小儿麻痹后遗症,一只脚微跛的科长。而她的女儿却遗传了科长的平凡基因。
多年过去,人到中年的无瑕美丽依旧。
听说她在一地产公司销售部做经理。每当她站在前台,她们公司的业绩就会一路飙升,总经理送给她两套庭院别墅,她的妈妈以女儿为傲,七十岁的她依然面若桃花,雍容富贵。
几年前的春天,无瑕全家回乡掩埋她父亲的骨灰。我见到她,岁月在她的眼角增添了皱纹,她的黑发里已有少许白发。
我和她站在山岗,一丛丛映山红掩映在高大而浓密的树林中。
“你还记得亚青吗?”我摘了一朵映山红放进嘴里。
“哎!人生啊,我最终还是伤心地远嫁。当初我寄给他的那么多书信,没有收到一封回音。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她折了一枝映山红拿在手里,眺望着远方。
“听说你那些信都被他的母亲拦截了。”我递给她亚青那封迟来的信。
无瑕接过那封沉甸甸的发黄的信,看着那熟悉的字体,她的泪花在眼眶盘旋,她的心在疼痛……
绿草苍苍,白雾迷茫,有位佳人,遥望故乡,花开满山冈……

——完——
(前天没写完,突然触动发布键,私密后,今天晚上才写完,重新发布)
网友评论